3.5
是夜,周允晟回到家中,將自己醉酒失態等事一五一十與沈父說了。
“沒想到你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也算是難得。太子殿下近年來脾氣暴戾,少有如此和顔悅色的時候。”沈父捋著鬍鬚感歎,心中卻頗爲憂慮。這位主兒行事無狀,如今已漸漸失了聖心,近些年屢有朝臣上疏要求廢儲。兒子與他走得太近是禍非福啊!
周允晟也知道沈父心裏在思慮什麽,繼續道,“兒子失態惹怒太子,七皇子人在席上卻一言不發,大有樂見其成的意思。父親,七皇子也不是明主。”
沈父眸色一暗,終是沉默下去。
周允晟回到自己房間,遣走貼身婢仆,坐在燈前沉思。他輪回了許多世,其中一世乃魔教教主,不但武功高絕,醫毒之術更是天下無雙。太子身上藥味濃重,可見平日時常服用,但那方子卻實在是個催命的方子。
此方名喚寒食散,還有個通俗的叫法——五石散,服用後會讓人進入飄飄欲仙忘乎所以的狀態。
但它最根本的效用其實是治療傷寒,且還是一劑救命良方,使用得當可使傷寒病人身體迅速恢復強健,但濫用則會致人成癮,毒害身體。
服用寒食散後會引發身體高熱,若不及時把熱量散發出去便會使人喪命。發散熱量的方法就是吃冷飯,穿薄衣,睡冷榻,洗冷水澡,不能讓身體接觸一點熱源,但偏偏要大量的飲酒,且還要飲溫酒飲好酒,借助微醺的狀態讓熱量散發的更酣暢。
服用的時間長了,身體會出現許多後遺症,脾氣暴戾只是其一,還會導致體溫過高,皮膚纖薄容易磨破,故而要穿柔軟的洗過多次的舊衣,不能穿新衣,且衣服要寬鬆飄逸,不能過緊。爲減少腳部磨損,還得捨棄靴子,只著木屐。
綜合以上種種,實在不是太子行事狂妄,放蕩不羈,卻是不得已而爲之。
想到這裏,周允晟打開智腦,搜索大周朝有關於寒食散的情況,片刻後長出了一口濁氣。大周朝竟從未有寒食散的記載,可見此藥乃不傳世的秘藥,整個大周朝可能只有太子一人在服用。
獻藥的人究竟打著什麽主意,周允晟幾乎不用想就能猜到。
太子時年二十七,年富力強,天辰帝看著康健,卻已經六十有五,在古代算得上高夀,多早晚便要駕鶴西去。天辰帝素來對太子寵愛有加,太子也爭氣,於政治一途堪稱無所不通運籌帷幄,其治世之才更在天辰帝之上,早年頗受朝臣和百姓擁戴。
試問這樣一位優秀的儲君,誰不滿意?只要太子一直行事穩當,自然無人能出其右。某些人無法從外部撼動太子的地位,便設法從內部擊破。
不得不說,這個方法很巧妙,無需一兵一卒便除掉了最強大的敵人。
想到擁有醫藥空間和靈泉的女主,周允晟猜測這寒食散九成九是女主和七皇子的手筆。他們要毀了太子,那麽周允晟偏要與他們杠上,助太子登基。
思及此處,周允晟吹熄蠟燭,躺下安然入睡。
太子發現小狀元此人很有趣,不但長得漂亮,膽子也很大,身上無時無刻不散發著蓬勃的朝氣,叫他見了就覺得舒心。
“太子殿下,您還有什麽疑問?”周允晟捧著一本《周易》,微微躬身。
太子看似在聽他講書,實則一直盯著他開開合合形狀優美的薄唇,見他睜著一雙桃花眼看過來,這才醒轉,擺手道,“沒有了,坐下吧,陪孤練會兒字。”
經過一月相處,兩人已經熟稔至極。周允晟落座,自動自發爲太子磨墨。太子以前寫得一筆龍蛇飛動的行楷,三年前卻忽然換成草書,且還是最難駕馭的狂草。
他天資不凡,知一萬畢,不過幾月時間就把一手狂草練至臻境。
周允晟低頭去看,就見他下筆風雷,入木三分,一闕詞迅速浮於紙面:
甚矣我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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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
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妹,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周允晟慢慢咀嚼這一句,又瞥見太子鬢邊竟早早長出一縷華髮,不禁心中悵然。能寫出如此壯闊詩篇和灑脫字體,太子本不該是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眼見太子放下筆,端起酒壺豪飲,周允晟終是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太子殿下,您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太子也不生氣,只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
周允晟繼續道,“請殿下恕臣無狀,臣想借殿下的藥丸一觀。”
“怎麽,你也想服用一枚試試?”太子放下酒壺,眉梢微挑。若是換個人覬覦他的神藥,他早就把那人剁成肉醬,偏換成小狀元,他興不起半點怒意。
“不,若是微臣想服用,早就自行配製了,不會等到現在。”
“你配製?你怎麽配製?這藥方天下間只有孤一人知道。”
太子無論是相貌還是能力都遠超常人,偏有一點不如意,那就是身體虛弱。這是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治不了,每到冬季便咳嗽不止十分難熬。也是他得上天庇佑,某一次出宮狩獵時救下一位老道,那老道爲報恩便獻上了這個強身健體的方子,說是服滿五年便可百病全消,延年益壽。
太子養了那老道數月,對方終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這方子是真是假太子自然找人驗過,藥人服用後效果顯著。
太子深知若是沒有康健的身體,就是坐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活著也是煎熬。他連續找十好幾個藥人驗藥,見他們瘦弱的身體一天天變得健壯,又如何不動心?至如今,他服藥已有三年,早已擺脫不了此藥的控制。
說起來,這寒食散雖然含毒,卻委實稱得上救命治病的神藥。因服用後猛烈的藥效催發了體內火毒,將火毒散出後,積年沉珂也一併帶走,的確能讓人迅速恢復健康;且散發藥效不但要靠寒食、寒衣、寒浴、寒臥,還要靠大量的運動,故而更能錘煉體魄。
三年前太子還十分瘦弱,至如今已是肌肉虯結,從敞開的領口看進去便可窺見一二。所以,他自然對藥效深信不疑。
周允晟飛快組織了一下語言,拱手道,“啓稟太子殿下,微臣的嗅覺遠超常人,只需一絲餘韻便能分辨出種種真味,且于歧黃之術頗爲精通。殿下常年服藥,身上藥味濃重,微臣一嗅便知這藥方究竟所需何物,用量多少。”
太子來了興趣,勾唇笑道,“那你倒是說說看,若是說錯一味,孤便要罰你。”話落伸手撫弄少年纖細的脖頸,動作危險而又璦昧。
周允晟頷首,一一細數,“石鐘乳三錢、紫石英兩錢、白石英半錢、石硫磺三錢、赤石脂……”
隨著他的敍述,太子的表情也變得陰晴不定。
周允晟全然不懼,數完直白道,“啓稟殿下,藥是好藥,只是服用的時間長了,恐有性命之憂。殿下近年來脾氣越發喜怒無常,這藥便是始作俑者。”
太子右手置於佩劍上,眸光電閃,殺意隱泄。
周允晟不等他發難,繼續道,“殿下尊貴,服藥之前必定找人驗過,然此法只見短效不見長效。微臣有一個更好的法子,殿下大可試過後再治臣言語無狀之罪。臣也知曉今日這番話委實不該說,說多了恐有殺身之禍,但臣不忍太子受人磋磨而不自知,故冒死進諫。還請殿下給臣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太子捏住他下顎,陰鷙的目光直勾勾看進他眼裏,瞥見那厚重的關切與愛護之情,心臟狠狠一顫。
“罷,孤便給你一個機會。”許久之後,他放開少年,薄唇揚起一道冷冽的弧度。
周允晟下巴已經被捏出幾個青紫的印記,退開兩步後揉了揉,眼睛淚汪汪的。
見他那可憐又可愛的樣子,太子堆積滿胸的怒氣竟一掃而空。
翌日,狀元郎帶了兩只小白鼠進宮,獻給太子殿下賞玩。太子精心餵養了數日,看似十分喜愛。
這日下朝回宮,一名太監急匆匆跑過來,慌張道,“啓稟太子殿下,那兩只小白鼠出事了。”
太子心中一凜,快步走進去。
只見兩只小白鼠已發了瘋,吱吱叫著去咬金絲籠,兩顆門牙都咬斷了還不罷休,又用爪子去撓,隨即纏在一起瘋狂打鬥。一刻鍾後,籠子裏只餘下兩灘臭氣熏天的血肉,再看不出小白鼠之前精靈可愛的模樣。
太子盯著金絲籠,臉色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紫,顯然已是怒到極點。
好一個老道,好一個神藥,好一個報恩!只不知背後究竟是誰的手筆?老二?老三?老四?亦或者所有人聯起手來想置孤於死地?
太子緩緩走到桌邊,飲下一壺溫熱的烈酒,終是抑制不住的低笑出聲。不管是誰,他寧願殺錯也不會放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