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到了甯安是在第四日早上, 天剛濛濛亮。駕車的馬年紀大了,受不了這樣的長途跋涉, 幾乎剛到城門口便就兩腿一軟跪了下去。車廂猛烈晃動兩下,阿梨被嚇了一跳, 但被薛延抱在懷裡,倒是沒什麼大礙。
晨露未散,天還有些涼,薛延將阿梨的衣領整好, 牽著她下車。
車夫皺著眉打量那匹氣喘吁吁的馬,搖頭道, 「這馬許是完了,不歇上幾日再走不動的。薛公子, 接下來路程我怕是送不了您二位了,您們多保重吧。」
薛延早已預料到, 他神情平靜, 道了句, 「麻煩了,幫我與胡公子說一聲,待我回去, 必登門致謝。」
車夫應了聲, 薛延瞧瞧天色, 也不再逗留, 牽著阿梨往城裡走。
這幾天接連奔波, 白日趕路, 只晚上時候才得以找個客棧稍作休息,薛延擔憂阿梨,一眼都不敢離開,吃飯只是匆匆扒幾口,洗澡更是抽不出空來。他平素也是乾乾淨淨的,現在卻衣裳褶皺,滿臉胡茬,落魄的不像他。
城門已開,進城路上擁擠著挑了擔子趕早集的農戶,有的提著自家種的菜,有的是做好的包子饅頭,甚有的提了兩只活雞。一路上嘈雜喧嚷,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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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本想背著阿梨走,被她搖頭拒絕,他無奈,只能將阿梨圈在懷裡,用衣裳圍住她,慢慢往前挪。
中間路過一家餛飩鋪子,薛延買了碗,阿梨胃口仍是不好,戳了幾個便就吃不下,薛延哄著她多喝半碗湯,而後幾下把剩下的餛飩扒進嘴裡。吃過飯,又坐了會給阿梨歇腳,才招手要店家結帳。
整頓飯裡,他一直擰著眉,只有在面對阿梨的時候才會稍鬆一些。以往時候薛延也不多愛笑,但卻沒有像今天這樣過,從眼神裡就可以讀出他的焦躁不安。
阿梨見他面色不好,咬咬唇,輕聲問,「薛延,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聞言,薛延愣一下,他意識到自己緊繃的情緒影響到阿梨,刻意放鬆下來,展了展肩膀,又咧出個笑,拉過她的手在手心上寫,「你瞧我不是挺好?」
從阿梨生病開始,他們便就一直都是這樣交流的,最開始時有些困難,後來便就好許多。
這麼一筆一劃地寫,雖然慢了些,卻會讓人覺得心安。好似時間也慢了下來,在等著他們。
阿梨讀出薛延的意思,鼓鼓嘴,也笑了。
看著她眉眼彎彎樣子,薛延忽然覺得放鬆許多,他攬過阿梨的肩,用手指輕輕捏了捏,道,「走罷。」
他知道阿梨聽不見,但還是忍不住與她說話。許是因為他心中還僥倖存著一些期冀,阿梨只是一時的失聰,說不準下一瞬就又會聽得見,會高高興興拉著他的手說,「薛延,我們回家。」
薛延想,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刻的話,他願意用十年壽命來換。
回春堂就在前面拐角,晨光熹微,夥計正踮了腳卸掉擋著窗戶的板子。屋簷下木匾漆字,流轉著點點的光。
薛延看著那扇門,忽然卻步。
阿梨有些累了,歪頭靠在他臂上,問,「怎麼了?」
薛延壓下心中繁亂的思緒,捏捏她指肚,兩人一起走進去。
醫館才開張,還沒打掃,陽光下煙塵跳躍。一個白頭髮的老大夫正坐在診台邊慢悠悠喝茶,見有人來,慢條斯理撩了下眼皮,問,「怎麼了?」
薛延扶著阿梨小心翼翼地坐下,說話很客氣,「她前幾天發過燒,耳朵聽不見了,聽有人說回春堂擅醫這個,來瞧瞧。」
老大夫上下打量薛延一番,見他衣衫不整、不修邊幅樣子,眼神頓了下。他把茶杯撂到一邊,問,語氣漫不經心,「這你什麼人?」
薛延手扶在阿梨肩上,垂眼看著她,低聲道,「我家娘子。」
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卻覺得分外熟稔自然,好像本就該是如此的。
大夫「噢」了聲,沒再多說什麼,探手把脈。薛延盯著他神情,見他眉越鎖越緊,心也跟著一點點揪起來,過了好半晌,大夫終於把手鬆開,往椅背上一靠,道,「治不了,別治了。」
薛延呼吸一滯,他喉結動動,近乎哀求,「大夫,您再給看看罷,我們不怕花錢的,多少銀子都行,只要我妻子能好起來。」
他沒求過誰,再難的時候都能咬著牙撐下來,這是第一次。
大夫笑了下,眼神瞥過他衣擺,那裡不知怎麼被刮破了個口子,露出裡頭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裡衣,淡淡道,「治,你治得起嗎。」
他語氣裡帶著些輕蔑,薛延沒心思去注意,他只聽見了大夫話音裡的希望,眼睛亮一瞬,猛地點頭,「大夫,多少錢我們都治。」
老大夫指節扣了扣桌面,緩聲道,「年輕人,勸你一句,別做傻事。你看你這破爛的一身,值得了幾文錢,你知道若是想治這病,一副藥多少錢嗎?」他眯著眼,伸手掐出個數,「五兩做底,上不封頂。至於吃多久,我可不敢保證,吃上幾十副也治不好,那也說不定。」
薛延仍舊點頭,道,「大夫,我們治。」
老大夫終於正了正臉色,問,「你有多少錢?」
薛延摸了摸懷裡,掏出馮氏臨走前給他的錢袋,他數了數,道,「十二兩。」
老大夫一撇唇,真的笑出聲,道,「笑話。」他端起杯子啜了口茶,揮手趕人,「我這不是朝廷的救濟所,沒有錢治什麼治,趕緊走罷,別耽誤我醫館的生意。」
他眼中嘲諷太過,薛延也慢慢冷下來,道,「你別管錢的事,你就告訴我,你有幾分把握。」
大夫也稍正了臉色,「年輕人,我看你年紀小,與你講道理,你別以為錢這東西不重要,它可重要得很。你娘子這病,就算你尋訪天下名醫,也難得治好,若非要爭那一成兩成的可能,也得用藥泡著,用錢吊著。你啊,還是趕緊算了罷,回家吧。」
阿梨的病就是橫在薛延心中的一根刺,誰也碰不得的禁區,這大夫言辭太過,薛延已漸燃起怒火,他雙手撐著桌面,擋住阿梨視線,咬著牙又問了遍,「你到底治不治?」
大夫氣結,眼睛一瞪,怒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沒辦法,隨你去好了。只到時候人財兩空,莫要說我不曾提醒!只是我是不會賣給你的,我是醫者,不是和尚,不做施捨之事,你哪來的回哪去罷,別擾了我做生意!」
薛延紅著眼,攥在身側的拳上有凸起青筋。從阿梨出事到現在,他一直極力維持冷靜,因為阿梨所能依仗的只有他,若是連他也垮了,阿梨便就真的是無依無靠了。但這大夫所言實在字字戳他的心,薛延只覺渾身冰冷,卻有一股熱血衝上喉頭,阿梨察覺到他面色不對,伸手去抓他小臂,那硬邦邦觸感,讓她以為自己似在摸一塊鐵。
老大夫有些不耐煩了,擺擺手道,「你還有別的病人要看嗎?沒有就趕緊讓一讓,時間緊的很,先給能治得好的人。」
他抖了抖袖子,偏了頭喊「下一個」,但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將他掀翻在地,隨後便就是一陣巨響。桌面歪倒在地上,筆墨摔的到處都是,薛延眼裡赤紅,指頭指著他鼻子,一字一句咬牙道,「行醫者,最好給自己積幾分口德。」
老大夫手撐著地,堪堪爬起來,他臉上濺幾點墨汁,圓著眼本想罵出口,但見著薛延面色,到了唇邊的話堪堪咽下。他甩了甩袖子道,「瘋了瘋了」,隨後又衝著旁邊站著的幾個藥童吼,「還愣著做什麼?把人給我攆出去!」
阿梨被眼前景象嚇到,她無措拉著薛延,眼眶裡盈了一汪水,低低問,「薛延,這是怎麼了啊?」
薛延痛苦閉緊眼,又唯恐她受驚,忙將阿梨摟緊懷裡,拍著背道,「無事,無事。」
阿梨聽不見,但感受到他的安撫,也慢慢鎮靜下來,她抱著薛延的背,輕聲說,「大夫是不是說治不好了呐?」
「沒有。」薛延脫口而出,他抿了抿唇,半蹲下來,對上阿梨的眼,用口型對她慢慢說,「咱們傾家蕩產也要治。」
阿梨不再說話,她眨眨眼,將淚憋回去,點了點頭。
整個醫館都安靜著,所有眼睛都在盯著他們看,老大夫錯愕,似是不敢相信面前輕言慢語的人剛剛掀翻了他的桌子。
薛延不再逗留,他握著阿梨的手站起身,牽著她慢慢往外走。
阿梨的耳朵,所剩無幾的銀兩,眼前一切都是茫茫。
但薛延不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