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璧碎】
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
我的……公子。
第十九章 虧欠
圖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宮燈璀璨。
嘉寧宮內,熱鬧非凡。放目四望,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後宮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為姜貴人的十九歲壽誕慶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顯得亦比平日裡開懷,甚至親自為壽星夾菜,直把已經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畫月感動的眼眶發紅,喜難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現,在大太監羅橫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羅橫面色頓變,忙上前對昭尹耳語。姜畫月見此情形,心中一沉,不詳的預感油然而升,卻見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鎮定,絲毫看不出喜怒來,反是羅橫嘴唇一張一閉間,顯得極為焦慮。最後,昭尹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羅橫急聲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擺了擺手。羅橫立刻閉嘴,躬身退下。
姜畫月忍不住問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從前方歌舞處收回來,然後微微眯眼,眉目彎彎的衝她一笑:「沒事。今晚,什麼都比不上愛妃的壽辰重要。」
姜畫月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鬆口氣甜甜道:「皇上對臣妾真好……」一邊呢喃一邊將身子靠了過去。昭尹也不拒絕,伸手將她攬住,一同靠在描龍椅上看歌舞。如此明顯的恩寵,直把週遭所有陪襯的妃子看的咬牙切齒,暗暗心酸,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姜貴人就又開始受寵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為什麼這種場面曦禾夫人和姬貴嬪不來呢,若她們兩個來了,姜畫月就不可能獨佔風光了。但那兩人,一個聲稱玉體有恙,另一個三日前去了定國寺參佛遲遲未歸,直到壽宴終了都沒有出現。
宴畢,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寧宮中,卻在寅時一刻,悄然起身,沒有驚動身旁酣睡正濃的姜畫月,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宮人們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只幽靈,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昭尹邊走邊問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主子是因為答應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離開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的進了御書房,然後又從側門一拐,走進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無窗,卻佈置的極為雅緻,玉案長長,旁置八把軟椅,每一把椅上,都坐著一人,模樣裝束雖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風華正茂的男子,最年長的不過三十出頭,而年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見門開,八人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揮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寶藍色長衫,國字臉,五官平凡,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皇上,屬下等人獲知最新情報——五日後,在程王壽宴上登基的人,將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帝女頤殊——而這一切,全是淇奧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臉長腮,模樣刻薄,聲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細,「先前,對於淇奧侯擅自趕赴程國一事,屬下已經覺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國後,果然肆意妄為,擅改乾坤,將我們苦心經營多年的計劃全部破壞!」
席間一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年淡淡道:「現在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叫沒什麼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激烈,轉身怒視著綠衫少年道,「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的初衷是什麼!並不只是要多開幾個港口,多納一點稅金,多那幾千幾萬的錢兩!在我看來,只要沒達到原來的目標,即意味著損失。而有損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藍袍人點頭道:「不錯。頤殊為帝,表面上看是與我國親善,又是開放港口又是讓利關稅,但卻與我們當初的計劃相去甚遠——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錢財秘技,我們要的,是三國混亂,是坐山觀虎,是漁翁得利,是以戰養國,是四海稱雄!如今,淇奧侯此舉,無疑是快刀斬亂麻,將原本再好不過的混亂良機迅速銷毀,這樣一來,燕、宜兩國也跟著佔了便宜,國力勢必繼續興盛,而程國也有了休養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的開口道:「別忘了,女人為帝,是大禍端。」
綠衫少年不冷不熱的插話道:「提醒各位一點——永遠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別小看頤殊。別且不說,光憑她能讓淇奧侯出手幫她——試問,換諸於在座諸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說此舉有問題!於情於理,淇奧侯都不應該扶植頤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沒有知會聖上的前提下擅自決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異常詭異的安靜裡,昭尹隨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筆把玩,眾人齊齊將目光對準他,等他表態,可他卻偏偏不表態,只是輕佻了下眉,道:「繼續說,別停。」
於是紫衣人只好繼續道:「皇上,並非屬下對淇奧侯有所偏見。他這些年來為皇上所辦的事也的確是盡心盡力。但,正因為他之前表現的太好,所以導致皇上對他的倚重也越來越多,給他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放目四國,天下皆知璧國群臣,以淇奧侯為首;再看國內,百姓更是對他膜拜如神。他雖不掌控軍權,但如今的幾名大將,都是由他舉薦提拔;他雖不干涉文吏,但兩屆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覺中,他已門人無數,不知不覺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枝獨秀啊。」
昭尹的眼角幾不可察的跳了幾下,但依舊默不作聲。
紫衣人深吸口氣,長嘆道:「皇上,縱觀歷史,臣子權勢過大、聲望過高,必會導致動亂。當一個人被推到某個高度時,無論他的本意有多麼純粹,無論他的理想有多麼平凡,都最終抵不過時勢二字。想高祖劉邦當年不過一區區亭長耳,其父亦斥其『無賴』,誰能想他此後會一統中原,甚至擊敗戰神項羽?陳勝吳廣,本是貧農,卻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衛軍長一路飛昇為殿前都點檢,最後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政權……皇上,這種歷史我們還聽的少麼?」
「注意你的言辭。」灰袍男子冷冷道,「項羽自驕,秦王昏庸,周主無能,豈可與吾皇相提並論?」
「好,不說古人。就單以前護國大將薛懷論,當年對先帝亦是赤膽忠肝,赴湯蹈火,對皇上更是盡心扶植,全力維護……結果,又怎樣呢?我們難道還需要第二個薛懷?」紫衣人說著,犀利如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眾人表情各異。
綠衫少年沉默半響,抬起頭,回視著紫衣人道:「你說了這麼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奧侯,目前為止,做錯了什麼?」
「他未得允許就偷偷赴程,此錯一;他不顧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亂,此錯二;他扶植了一個不笨的新王,此錯三。光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說到這裡,紫衣人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尾褻之色,冷笑道,「如果這三點不夠,我還能舉出更多來,裡面甚至包含了這樣一條——他與淑妃交從過密。據暗探回報,自從他與淑妃碰頭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而且關於那位姜淑妃,從名義上說,原本就應該是淇奧侯的妻子,只不過中途被皇上一道聖旨給強行搶了。這種情況下,皇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做臣子的更當避諱才行,可他卻仍不顧彼此的身份與伊朝夕相處——真不知淇奧侯是真的太坦蕩,所以毫不顧忌;還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見眾人沉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於是就轉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屬下與淇奧侯並無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侯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為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為——淇奧侯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侯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只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昭尹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的做著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皇上欣賞侯爺,侯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喂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才是訓獸之方。皇上給侯爺這只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才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才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為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昭尹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八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八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嘆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唇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著眾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八人互相對望。
昭尹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的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後,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淇奧侯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的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淇奧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堂中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百言堂」三字,顯得莫名詭秘。
而這時,昭尹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烏鴉恰好飛過,啊啊的叫了兩聲。
田九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處。
「小人這就去處理掉。」田九飛速上前正要拾撿,昭尹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的走了過去。田九的身形頓時僵住,抬眸觀摩主子的表情,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比往日更蒼白的臉,因為沒有笑容,而顯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看曦禾。」
寶華。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著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為壁、水晶為地的屋宇。縱已入夜,但依舊燈火通明,依稀有絲竹聲從大廳處傳來,聽不真切。
昭尹卻沒有往那邊走,而是沿著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相比前院的喧鬧,後院則一片靜謐。
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台階旁小聲說話,見他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著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裡,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
昭尹走過去,腳步很輕,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曦禾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昭尹坐到牀邊,對她凝望半響,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著她的嘴唇,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昭尹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 曦禾嚶嚀,微側了側頭。
昭尹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呢噥道:「別鬧了……小紅。」
昭尹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的傾國傾城。
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重新收回來。再看向牀上的曦禾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話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曦禾下意識的掙扎,昭尹放輕了力度,但沒有鬆開。曦禾便不再掙扎,懶懶道:「今晚不是姜貴人的壽宴麼?你不在她那待著,跑我這來幹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邊眉毛,於是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譏諷。
昭尹將頭埋入她頸旁,深吸口氣,夢囈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難道不是在新進的宮女集體去拜會薛皇后的那天嗎?」
昭尹搖了搖頭,「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表情頓時警惕了幾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的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昭尹說到這裡,鬆開手,將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離,見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無比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當時很專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厭惡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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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尹沒有被她的表情氣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曦禾沒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過她望向遠方,淡淡道:「朕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親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後來就忘了。同階的宮女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大家把衣服丟給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腫的像饅頭一樣,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鑽心的疼,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廚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著他,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宮以來,受盡恩寵,可以說是後宮裡和昭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卻也是第一次聽昭尹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斂起平時的陰笑後,反而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她喝完酒後就會變得很快樂,會一邊唱歌一邊洗衣服,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廚子們就發現了,他們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她,用東西丟她,她就拉著我拚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宮外的同齡人都是怎麼樣的,但是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和街頭的小叫花子,其實是沒多少區別的。」
曦禾低聲道:「難怪你那麼喜歡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轉著,橫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麼?」
昭尹揚唇輕輕一笑,搖頭道:「不……不,與那無關……姬、姬忽她……不一樣。她和你們,都不一樣……」
曦禾冷哼一聲,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她的手拚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牀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的升起來,再一點點的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的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牀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的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的笑了起來。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不詳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的那麼苦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子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牀,氣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牀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只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彷彿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鬆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彷彿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剪枝、折花,叫賣的過程原本枯燥漫長,但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以及又將要說什麼樣的話,時間,就變得好快,嗖的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蹟呢?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只因為多了一個人,從此,每天的陽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氣都是香的,看見的陌生人也都變得親切和順眼……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對我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法術?從而讓我變得這麼快樂和幸福。我的……小紅。」
「我真高興你出身貴族,家世顯赫。咦,你好像有點驚訝,你不高興了麼?聽我說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對你這麼偏愛,讓你一出生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被出類拔萃的文士所教導,被上流風雅的文化所熏陶,它們令你學識淵博、視界開闊,謙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們因缺乏條件而終其一身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現在的你,所以我現在才會遇到這麼好的你,所以我好高興。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那聲音盤旋著、迴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每個字的發音,都是那麼的清晰,而說話者當時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
這世間,最銷魂是「特別」二字。
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當這個人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全與其他人不一樣時,就注定了她將成為刻骨銘心。
尤其是,那年那時,那般天真。
姬嬰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門,外面夜涼如水。
「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
面對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薛采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璧國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牽掛的東西。」
姬嬰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沉重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直視著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姬嬰深深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重新仰起頭望著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也跟著寂寥了。
自從赫奕和彰華雙雙為頤殊捧冠後,四國聯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來,要說服赫奕和彰華改變陣營,明顯十分困難。只有國主沒有親自到場的璧國,可以算是這一結盟陣營中最薄弱的環節。想要破壞盟營,就得從此處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華來說,昭尹明顯更容易說服。因為——
「娘娘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偉略的燕王,卻獨獨要找根基尚淺的璧王?」頤非支起一只手輕撫自己的左眉,笑容裡,滿是嘲弄,「自然是因為——相比其他兩個皇帝,璧王要更貪婪。」
貪婪。
沒錯,就是這個詞。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總是笑眯眯但笑意從不抵達眼睛的臉,姜沉魚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說好助他稱帝,並以八色稀鐵等物相贈。沒想到我那個不成材的哥哥,轉頭就把計劃告訴了頤殊,並把那鐵也送給了頤殊。」
姜沉魚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槍頭。
「我大哥一直以為頤殊是真心幫他,所以什麼都仰仗著她,結果反被頤殊利用,夥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奧侯謀了他的勢力奪了他的位。如果我沒猜錯,淇奧侯此舉,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魚的心慢慢的往下沉:其實她隱隱也猜到過這種可能性,但見姬嬰始終一幅胸有成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下了擔憂,然而此刻被頤非特地提出來,頓覺重重壓力,撲面而至。
頤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覺得,還有什麼人會比一個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撥?又有什麼人會比一個的貪婪帝王更加容易說服?」
姜沉魚素白著臉,沉聲道:「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頤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帶著幾分郁靜的凝視著她。
姜沉魚繼續道:「正如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淇奧侯是我的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去讓皇上因程王突然換人一事而遷怒我的心上人。」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久久,方道:「這樣的話,你還真的敢說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姜沉魚盯著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的皇妃不當,偏要當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謀士?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弱女之軀趕赴這場政治漩渦,九死一生?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現在在這裡被你這樣輕薄刁鑽無禮的對待?」
頤非眯起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極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齒縫間吐出來,「為了姬嬰?」
姜沉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是!所以,我不會幫你牽線,我不會做有損於姬嬰的任何事情。聽清楚了,我、不、會。」
頤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懷瑾。
姜沉魚立刻補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貼身侍女和暗衛的性命來威脅我也沒有用。他們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賠給他們,但不會做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會做的。」
頤非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因太複雜而難以解讀,盯著她,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光影裡,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畫,睫毛濃密,眼神清亮,唇角緊抿,柔弱卻堅毅,宛如夜明珠般閃閃發亮。
頤非的眼瞳由淺轉濃,最後輕輕一嘆,「你叫姜沉魚,沉魚落雁的沉魚?」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時三刻出生的。今年不過十五歲。」
姜沉魚覺得他問的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備:「你究竟想說什麼?」
頤非以手撫眉,微低下頭,肩頭聳動的笑了,邊笑邊搖頭嘆道:「人生如棋,果然半點不假。去年春時,我曾與你父約見濱州,琴酒獻策讓我娶了他的女兒,彼時心高,不肯將就,若早知遇見的會是你……」說到這裡,聲音漸低,不復可聞。
姜沉魚的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方面固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頤非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另一方面卻是被父親和頤非曾有暗中接觸這一事實所震撼。再細想自出使以來父親的態度,明明身為璧國的臣子,卻沒有跟著皇上一起幫麟素,也沒有跟著姬嬰幫頤殊,怎麼看都有點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來,莫非父親意屬的皇子是頤非?!而頤非之前不僅暗中取得了宜國的支持,也和父親談妥了某些條件?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自心頭冒出來,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抓緊自己的手,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命運,如此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啊……
姜沉魚垂下眼睫,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帶了幾許疲憊,「所以,你之所以能那麼順利的潛伏在我們船上,是因為有我父親暗中幫忙?」
「呵呵。」頤非只是笑,但那笑,無疑已經證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深夜過來找我,讓我帶你去見昭尹,因為斷定了我無法拒絕?」
「呵呵。」
「我如果拒絕,我父與你私通之事就會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時候我們姜家就成了第二個薛家。」
「呵呵。」
姜沉魚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軟的絲綢在她指下扭曲變形:「我父行事一向慎密,但卻留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給你……看來,這不僅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頤非這一次,沒有再笑。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眼神輕軟,帶點憐惜。
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陰影重重籠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極點,但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扯著、纏繞住,不得解脫。
她的父親,看似懦弱,庸碌無為。
但一個真正無能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堂堂璧國的右相,一當七年?期間經歷過先帝暴斃、太子戰死、昭尹奪帝、薛家滅門等一系列風浪,看似毫無作為,卻始終四平八穩。
一個無能的人,又怎會秘密訓練那麼多暗衛,將勢力滲透到了每個國家的每個地方?
她的父親,其實遠比她所看見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厲害。
厲害到,此刻要用一個外人來逼她做出抉擇。
一想到這一點,心,就疼的難以遏制。
父親此舉無疑是要跟姬家作對,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拋棄公子,全心全意的維護家族。
「這一天……」姜沉魚開口,聲音幽幽,「果然,來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豔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几上的捲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捲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豔: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痴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嘆曰:「貧踐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痴念,成就了貧踐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藉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尤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只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只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四下里,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番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嘆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的很是干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劍湖蘭苑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20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嘆:「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而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嘆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的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翻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嘆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啊……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啊……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干後用煙火燻製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乾,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歎聲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罷?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謝之際,一約莫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壁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不已。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