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兒啊
話到這時,裴笑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太太搬到竹院後,就常常往心湖去,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跟小輩們說笑了。”
誰能想到竟然會是這個原因。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聲音再次響起。
“她看的是心湖,心裡想的是北倉河,還有那個脊梁骨始終挺拔的少年。
她從前有多崇拜、多仰望那個少年,現在就有多痛恨、厭惡自己的怯懦。
可她沒有辦法不怯懦,季府二百多條人命都壓在她身上,她害怕啊!
所以她只有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良心不那麽難受,夜裡的覺才能睡得稍稍安穩一些。”
晏三合的腦海裡,有光影輕輕落下。
老太太在心湖邊坐著,把自己坐成一塊石頭,沒有人知道她心裡正經歷著怎樣的山崩海嘯。
甚至連陳媽都以為,老太太悠閑的曬著太陽,品著香茗,正頤享天年。
晏三合忽生了感慨似的。
“多麽的可笑啊,一個震驚朝野的驚天大案,首先窺破真相的,竟然是位大字不識,大門不出的內宅老太太。”
謝知非和裴笑聽到這話,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
何止可笑,還真他娘的操蛋!
短暫的沉默後,晏三合又開口。
“老太太這人年輕的時候,就話少心思重,鄭家案子發生時她已經快六十,活到她那個份上,想得會比別人多。”
“母親想到了什麽?”
季陵川此刻已經像半個死人一樣,連說話都奄奄一息。
晏三合:“她在想一件事:為什麽四部聯手查案,最後案子還弄錯了?又是什麽原因弄錯?”
謝知非突然冷笑,“她想不明白的,沒有人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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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根本想不明白。”
晏三合偏過頭,謝知非正凝望著她,“但她能想明白另一件事。”
謝知非:“是什麽?”
晏三合挪開視線,看著地上的季陵川,又再次蹲了下去,一字一句。
“她想明白了這案子的水很深,她想明白了為官場的水很深;她更想明白了做官很危險。”
季陵川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煞白一片。
他滿臉錯愕的看著晏三合。
“晏,晏姑娘,你在說什麽,你能不能……能不能慢點說。”
“你說過,她讓你們兄弟二人離張家遠一點,這是為什麽?”
“……”
季陵川張著嘴,連呼吸都忘了。
“張家是前太太張氏的娘家,更是太子妃的娘家,她從來不敢過問你們和張家之間的任何事情。
為什麽到老了,反而要你們和張家離得遠一些?”
晏三合深深勻一口氣。
“她強烈反對寧氏的女兒去給太子做妾,甚至不惜用絕食來威脅?季陵川,她連你的婚事都沒有過問,為什麽會過問孫女的?”
季陵川突然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的瞪著晏三合,撕心裂肺的怒吼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你還不明白嗎?還是不想承認?”
季陵川不由打了個寒顫。
“她為什麽反反覆複說,季家的富貴已經滔天了?為什麽說樹高多危風?為什麽說人這一輩子都有定數? ”
“你的意思是……”
裴笑突然衝過來,蹲下,一把抓住晏三合的胳膊。
“我外祖母因為吳關月被冤枉,怕有朝一日季家也會落得如此下場?”
晏三合看著裴笑,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迸。
“你外祖母因為鄭家的案子,想到吳關月;因為吳關月的被冤枉,想到京城的官場;因為官場的可怕,而擔心身在官場裡的兒子。”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啊啊……”
季陵川突然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支離破碎地嘶喊道:“她……她……連字都不識,她,她……”
“她有腦子,也長眼睛。”
晏三合目光森冷無比。
“她當過家,知道一斤米多少錢;
季家一個月收入多少,開支多少;
知道季家在外頭有多少產業,也知道你們兄弟幾個每年能掙多少銀子回來;
她天天坐在心湖邊,挖一個心湖要多少銀子,她心裡算得出;
家裡飯桌上吃什麽,衣服穿什麽,又添了多少個下人,迎來送往的排場有多大,她心裡都有杆秤。
當她發現季家吃的、喝的、用的越來越奢侈;當她發現你季陵川暗中貪汙,在替張家斂財時,她還有什麽想不到?”
晏三合冷冷笑了。
“或許她還想得更多,她想到了太子與漢王之爭;
她想到了兒子是太子的人;
她想到有朝一日,兒子會不會也因為某些原因,成為下一個被冤枉的吳關月?”
“不可能……”
季陵川臉徹底猙獰扭曲,雙手握成拳頭,用力的捶打著地面,嘴裡仍然瘋狂地喊著:
“這絕對不可能……”
“季陵川,你真真是小看了你的母親。”
晏三合的語氣中,帶著一些連她自己都難以抑製的激動。
“吳關月身上流著陳氏,吳氏兩代王朝的血液,她一個漁家女能讓吳關月那樣的人為她心動,難道只靠一點稀薄的姿色嗎?”
這輕輕一句問話,讓季陵川心神狠狠一顫。
“吳關月的兒子吳書年親口對我們說,他父親坐上王位後,回到北倉河邊,和他說起了胡三妹。
吳關月那時候大約年過半百,能讓一代梟雄都念念不忘的女子,一定是有過人之處的。
她十六歲進京,六十不到發現吳關月被冤枉,她在天子腳下整整住了四十年,在你們季家這個官宦之家耳渲目染了四十年。
她真的就是你嘴裡那個大字不識,大門不出的內宅老太太嗎?
四十年間,她看著京城世家的起起落落,看著那些官員抄家,流放,殺頭,滅族……”
晏三合眼中突然迸出厲光:“季陵川,你還敢再說一遍不可能嗎?”
裴笑被她眼中的厲光嚇得心頭咯噔一跳,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
再去看季陵川。
他瞪著兩只渾濁的眼睛,眼珠子定定的,氣息微弱的像是只用一根細絲吊著。
下一瞬,就要斷氣。
他心裡那堵堅不可摧的牆,徹底地轟然坍塌,
“季陵川!”
晏三合疲倦的閉了閉眼睛,聲音放得極緩極慢。
“你在牢獄,心裡最惦記的不是妻子,不是兄弟,而是你最小的兒子季十二,你恨不得用自己一條命,去替他承擔所有的傷和痛。”
季陵川聽到小兒子,眼睛裡才算有了一點回光返照的光亮。
“你對季十二是什麽樣的心情,老太太對你就是什麽樣的心情。所不同的是……”
晏三合眼裡的厲光散去,只余悲色。
“你對季十二的擔心,關心,痛心,都能說出來,喊出來,她不能。
你們雖是母子,但她在你面前從來沒有做母親的威嚴。你皺皺眉頭,她心裡害怕;你口氣不耐煩,她就只能遠遠走開。
她對你所有的擔心,關心,痛心,只能在無人的、孤寂的夜裡,自己一個人反覆在腦海裡說上幾十遍、幾百遍,幾千遍。
兒啊,做人別太貪呐!
兒啊,和張家走得遠一些吧!
兒啊,這個官咱們能不能不做了……
季陵川,能說出口的痛苦,都不算痛苦;說不出口的,才是真正的痛苦。”
淚,也終於從晏三合的眼中落下來。
山河大地,海晏河清,萬民樂業……
這是多少老百姓深切期盼的。
吳關月對於出身貧苦、卑微的胡三妹來說,除了崇拜,愛慕,敬佩外,更多的是一層精神上的信仰。
一個人究竟要多愛另一個人,才敢背叛自己的信仰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