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現實
「桃李門牆,名動天下?」關素衣一面翻閱手裡的《子集註釋》,一面諷笑道,「我看是沽名釣譽、拉幫結派才對。」
金子詳細禀報了徐廣志最近的動向,喟嘆道,「他真是個會鑽營的刁手,您連連毀他文名,他還能一次次爬起來,且一次更比一次爬得高。您看,這是他新發表的文章,名為《論師道》,竟把攻訐他廣招門徒的文人比為’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又言自己’獨不顧流俗,犯笑侮,抗顏為師,甘為魏國學子引指文道,頂立師道’。因參加科舉的學子大多是寒門出身,從無資格延請名師,能得他一二教誨便感佩甚深,於是陸續出言為他造勢。如今再沒人敢公開與他做對,紛紛遁了。」
「文章拿來,」關素衣攤開手掌,語調漫不經心,「孟聖有言——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卻也不能苟同。若是換個人著此類書籍,我必然搖旗吶喊,發力助威,只因他為天下學子指了一條明路。然而這人是徐廣志,我就再壓他一次,看他還能爬起來幾回。」
金子拿出《論師道》的文稿,低聲詢問,「小姐,您跟徐廣志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偏要與他過不去?再者,您想怎麼壓他?他已經把話都堵死了,又收買了全天下寒門學子的心,您一個人怕是敵不過悠悠眾口。」
關素衣擺手輕語,「誰說是我一個人跟他鬥?我只管拋磚引玉,叫全天下的鴻儒齊齊發聲。屆時,這本《子集註釋》也就不值一錢了。」
「怎麼個拋磚引玉法?」金子最喜歡小姐叱吒文壇的這股狠辣勁兒,所謂「筆掃千軍」,莫過於此。
「他著書,我也著書,單看誰立意更高罷了。」這樣說著,關素衣鋪開宣紙,提起毛筆,便要行文,卻沒料仲氏拿著一沓名帖走進來,催促道,「怎麼還沒穿衣打扮?不是告訴你待會要去馬夫人家中做客嗎?」
「我也讓明蘭回了你,說我不去。」關素衣只好將蘸了墨汁的圭筆放下,眉頭微皺。
「你不去也得去,我已經回了帖子,怎能爽約?娘跟你說,馬夫人的嫡長子真是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之前在江南游歷,這次特意趕回來參加科舉,才學不比季公子差。他雖然結過一次親,髮妻卻因病去世,如今三年孝期已過,更沒留下子嗣,是個良配。」仲氏走上前拉扯女兒,手裡忙個不停,很快就把她披散的頭髮紮起來,又命金子和明蘭去準備衣裙和胭脂水粉。
眼見桌上的文稿被打亂,毛筆也滴溜溜地滾落桌面,關素衣終於忍耐不住,肅然詢問,「娘,您究竟想讓我幹什麼?趕緊嫁出去?好哇,女兒這就給情郎寫信,讓他前來迎娶我,這下您不用急了,只管在家等著收彩禮。」
父母能看出她與聖元帝的交集,她又怎會看不穿他們的欲蓋彌彰?倘若真要逼著她嫁人,好哇,嫁誰不是嫁?她連趙陸離那樣的慫貨都能將就,難道還不能將就忽納爾那樣的蠢貨?
仲氏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開口,「你,你有情郎了?是誰?」話落連忙擺手,「不不不,我的女兒我還能不了解?豈會沒和離就跟別的男子扯上關係!依依你一定是嚇唬娘的,娘不逼你了,你想待在家裡就待在家裡,想幹什麼就乾什麼,娘這就去回絕馬夫人,讓她別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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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這才挽住仲氏手臂,微微一笑,「娘果然了解女兒,方才真是嚇唬您的,您別往心裡去。」
仲氏這才虛弱無比地坐在繡墩上,輕輕拍打胸口。
看見被小姐弄得一驚一乍的夫人,明蘭將金子悄悄拉出內室,低聲道,「你覺沒覺得小姐方才笑得很邪性?這次歸家,她真的變了很多,往常哪會這般頂撞夫人,必然已經跟隨她赴會去了。」
「小姐只是想過自己的日子罷了。難道關家嫌棄她是和離之身,容不下她吃閒飯嗎?」金子擰眉反問。
「怎會?小姐可是關家的獨苗!」明蘭立馬反駁。
「那為何急著把小姐嫁出去?難道女子的價值只能體現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我看小姐跟我一樣,怕是有立女戶的想法。」金子篤定斷言。
屋內,關素衣也沉聲說道,「娘,您整天帶我給這家夫人相看,給那家公子過目,叫他們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竟將我當成擺件或展品一般。他們還嫌棄我這不溫柔,那不賢淑,又想著將來彈壓不住,恐會鬧得家宅不寧,真是好大的臉盤!什麼彈壓不彈壓,莫非我是和離之身,嫁過去就注定得受他們磋磨?那我又何必與趙陸離和離?至少在趙家,沒人會想著壓我,也沒人壓得過我。您急著讓我出嫁,便是讓我再經歷一次被人折辱的痛苦嗎?與其如此,好,我這就給您找一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婿,這回就是被打落牙齒我也和血吞,絕不訴半句苦!」
仲氏剛想說幾句軟和話,勸女兒回心轉意,聞聽此言又被嚇得肝膽俱顫,連忙擺手道,「別別別!你可千萬別衝動!你都是和離過一次的人了,給人當繼室都算湊合,哪能入宮?你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話死!」
「所以說我和離過,就只配給人當繼室嗎?」關素衣渾身的力氣都被這句話抽空了。原來「女子卑弱,只配當男子附庸」的思想,古來就有,並非徐雅言的獨創;原來連女子自己都只想著隨便找一個夫君,湊合著過一輩子。然而她湊合了一次,湊合了二次,已經不想再湊合第三次。如果實在逃脫不掉,不如選擇忽納爾,至少他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哪怕是將就,也不會太虧心。
仲氏被女兒蒼涼的目光看得難受,嘆息道,「這是世情,誰也不能例外。況且宮裡是個吃人的地方,你性格耿直,如何活得下去?」
「那關家不能養我一輩子嗎?」關素衣嗓音已經啞了,顯然很疲憊。
「不能。」仲氏目露頹喪,「說一句不中聽的話,等你祖父和父親百年之後,關家沒有嗣子,按照律法,所有家產都得收歸族裡,由族人分配。屆時你能上哪兒去?天下之大,哪兒還有你的容身之處?不是娘要逼你,如果你嫁人,帶走豐厚的嫁妝,就算在夫家過得不如意,總也好過無家可歸,一文不名。」
「我就不能像金子那般立女戶?」關素衣再問。這其實是她早就規劃好的未來。
「若是平民之家,自然可以。但關家家大業大,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咱們。你祖父和爹爹倘若不在了,不僅族人會出手,怕是連外人也會橫插一槓。所謂的樹大招風就是如此。你一介女流,到時候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所以娘才想著給你找一個依靠,好叫你平安過一輩子。」仲氏摟住女兒低泣。
關素衣終於從和離歸家的興奮喜悅中醒轉過來,開始正視自己的處境,也正視關家隱藏的危機。上輩子她早早去了,而關家一貧如洗,除了幾間破屋並無餘財,族人又哪裡看得上?但這輩子不同了,關家顯耀一時,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經常登門,更何況五服之內的近親?怕是都等著瓜分這份偌大家業呢!
沉思片刻,她歉然道,「娘,是女兒錯了,不該總想著自己而枉顧你們的感受。嫁人的事咱們不急,先把木沐帶過來,改一改輩分吧。」
「依依你這是?」仲氏眼睛一亮。
「前些天二叔公不是找上門,讓祖父把七堂兄過繼給您當兒子嗎?七堂兄比我還大三歲,早已知事,如今又趕上科舉,這是想藉咱家的權勢給他鋪路呢。他有父有母,還有一大幫兄弟姐妹,往日咱家名聲不顯時對祖父和爹爹頗不尊重,又怎會真心待您們?怕是一拿到家產就要變臉。如此,倒不如把木沐認養膝下,給您們當兒子。」
「可他畢竟與你母子相稱,又與咱家沒有血緣關係,會不會叫外人說道?族長定然不會同意,這事有點難辦啊。」仲氏早就動了心思,只是不敢明言罷了。
「難辦也要辦!咱家的東西哪怕全丟進湖里聽響兒,也不便宜外人。」上輩子,為了不被她拖累名聲,不知多少族人尋至滄州,央求她早些去死。還有幾個堂姐妹給她寄了白綾過來,叫她心肺涼透。
若非外祖父和外祖母為她奔波受累弄壞了身體;若非祖父屢屢被族人逼迫,幾次急怒欲死,她也不會自絕生路。
「改戶,認子,立刻就著手準備吧,我來跟木沐解釋。族人那裡暫且先瞞著,入族譜的事得徐徐圖之,免得有人從中作梗。」她從匣子裡取出忽納爾交給她的文書,上面果然將木沐劃在她名下,歸為義子。
仲氏得了女兒支持便有了主心骨,立即朝外走,「哎,我這就去找你爹商量。你爹未必沒有這個心思,只是怕亂了輩分,不好開口罷了。你祖父性子古板,恐怕得慢慢與他說和。」
「您去吧,木沐還小,又剛來咱家,改輩分完全來得及。」等仲氏走遠,關素衣抖了抖文書,吩咐道,「金子,把你前主子約出來,就說我有事求他。」
金子不敢怠慢,連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