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元家的人不明白,白鶴染卻是挺明白的。
爲何要跪?因爲心中有愧。
爲何要哭?因爲心裏有苦。
呼元家族佇立羅夜十數代人,可他們到底是怎麼來的,興許這個祕密就是由歷任家主來守護的。沒有良心的家主也就罷了,但凡遇着個有良心的,估計都得爲家族的成長史感到羞愧,就如現在跪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一樣。
她也沒攔着,也沒叫起來,就由着對方哭,一直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眼瞅着就要上不來氣,這才手夾金針,在他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差點兒斷氣兒的老頭就又活了過來,哆哆嗦嗦地給她磕頭致謝,同時終於又說出了一句像樣的話來:“我等有罪,呼元家族有罪!”
呼元奉算是明白了,老家主這是不想再擔着呼元家的祕密了,那個偷了祕籍,又藉助祕籍把呼元家發揚光大的祕密,也確實是在白鶴染面前擔不下去了。
他嘆了一聲,也跟着一起跪了下來。他是少主,認罪責無旁貸。
只是萬萬沒想到,那麼久遠的事情,卻到他這一代被揭了開。那麼久遠的人物,卻在他這一代又遇見了人家的後人。這要說不是天意,他真不信。
“歌布國君。”他開口,替家主把話說了出來,“事到如今,就憑你的聰慧肯定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沒錯,我們呼元家的手藝是偷來的,十數代人以前,偷了一位奇人的祕籍,那位奇人名字就叫做白光耀,跟你是一個姓的。過了這麼久了,我們本以爲這一切都已經淹沒在歷史長河裏,沒想到你出現了,將原本平靜的格局徹底打亂。”
他重重嘆氣,“亂了我們也得認,誰讓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呢!”
呼元奉跪在家主邊上,雖沒有哭,但也態度誠懇。
外面的人聽不見裏面在說什麼,但看家主和少主都給歌布國君跪了,便知今天一定是有大事要發生。於是有人自發地去把家族裏所有的長輩和沒到場的人都請了過來,然後大家一起跪着,同時也小聲交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他們能交流明白什麼呢?只有家主和少主才知道的祕密,他們是不可能知曉的。
白鶴染看着跪在面前的這兩個人,心裏也是萬般感慨。
當初是錯的,於她來說,該罰。
可現在誠懇認錯,她就下不去太重的手了。
實在是這一年多時空變換,把她的心變得軟了許多,這要換了前世,她想都不用想,一把毒出去,整個呼元家族就都沒了。
她嘆氣,無奈地開口:“錯已鑄成,認錯何用?”
老家主本就不多的生機又流逝了幾分,他也不知道認錯何用,可總歸是把這個錯給認了,一百多年鬱在心裏的結,也就散了。
呼元奉主動說:“反正做了不好的事就得認,至於認過之後怎麼辦,那就看你了。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們呼元家就是使毒的,沒有幾個武功高手,所以我們現在是打也打不過你,毒也毒不過你。除了跪在這兒任你處置之外,別無他法。”
白鶴染問他:“那若是能打得過我呢?”
呼元奉皺眉,“那也沒臉打,沒聽說小偷打失主的。”
對於他把家族說成是小偷,老家主也沒什麼意見,他只是在呼元奉也不再說話之後,擡頭問白鶴染:“聽說你想要羅夜?”
白鶴染點頭,“起初只談了歲貢,但是我反悔了。”
“好。”老家主點點頭,“那就給你羅夜。”說完,看向呼元奉,“你回景歡城,進宮告訴國君,就說是我呼元家族說的,他賀蘭家世代國君之位坐得也夠久了,是時候該換一換了。”
呼元奉二話不說就起了身,擡腿就往外走。走到一半時回過頭來喊了白鶴染一聲:“哎!”
白鶴染不樂意了,“我又不是沒有名字,你哎誰呢?”
呼元奉也是乾脆,直接喊了她的名字:“白鶴染,我呼元家能做到讓你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羅夜國君的位置。也能做到讓羅夜百姓不排斥你這位新君。我不指望你因此就放過呼元家族的人,只希望你能看在這個份上,對我們呼元家族下手輕一些。你看看外面跪着的那些人,他們因爲你的講解對你心生崇拜,他們在你講解的時候拿着紙筆不停的在記錄,把你當成師長。他們很單純,家族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了,許多事情根本也不是他們的意願。所以請你不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要出氣要報仇,我們這些人擔着,等我從宮裏回來就到你面前再次請罪,你把我怎樣都行,只求你考慮一下,放他們一馬。”
他留下這些話,頭也不回地走了。白鶴染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也沒有接着他的話有任何表態。她只是又低頭去看那位老家主,半晌,開口道:“你可知,呼元家與我有仇?”
那老家主搖頭,“如果是偷技這件事,那確實是有仇的。但若是別的,老朽不知。”
“那可知呼元蝶當初都做過什麼?”她再問。
老家主想起來了:“她去了東秦,與你比毒,你毒死了她。”
“可知我爲何毒死她?”這一次,不等老家主再搭話,她便自顧地往下說去——“因爲羅夜與我有仇,也因爲當年蘇嫿宛的事,蘇家的事,你們呼元家族沒少跟着摻合。還有我東秦太子一年多以前中毒兩次,兩次險些要命。那樣的奇毒除了呼元家族,還能出自哪裏?所以你說,我與呼元家族大仇,是不是不共戴天?”
老家主渾身顫抖,也不狡辯,“是,不共戴天。”
“那若今日之事顛倒過來,換了你呼元家族行事,是否會輕易饒過我?或者說,我若沒有闖過這九陣十八關,你們是否會因爲我是白光耀的後人,而對我有些許憐憫?”
老家主不說話了。
白鶴染冷聲笑了起來,“你們不會的,我闖不過就是闖不過,死了就是死了,即使我喊出先祖的名字,你們也不會去理我這個手下敗將,反而還會殺人滅口,讓我徹底消失。之所以有了現在這個態度,是因爲我贏了,是因爲你們知道在我面前再無毒可施,所以不得不跪在地上磕頭認錯俯首稱臣。說到底還是憑實力說話,跟良不良心的,沒多大關係。”
老家主還是不吱聲,但是態度已經很明確了,白鶴染說得是對的。
就是憑實力說話,有實力,怎麼着都行,沒實力,誰也不可能把偌大家業拱手相讓。
所以她也沒有多客氣,擡步往前走,直接坐上了家主尊座。
老家主轉過身來,又跪向她。外面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跑進外殿衝着裏面大聲道:“家主,你爲什麼要跪她?咱們輸了就輸了,賭注是什麼就給什麼,不至於您向她下跪。”
“對!就算她是歌布國君也不行!”
白鶴染的眼睛眯了起來,“就算我是歌布國君也不行嗎?”一邊說一邊搖頭,“不是這麼論的,我不會用歌布身份來壓制你們,咱們只論本事。行與不行,要看誰更技高一籌。”
老家主苦笑,“九陣十八關都闖過來了,還有什麼可論的。呼元家輸了,一敗塗地。你放心,我身爲家主,就有跟他們解釋的義務,這件事情我會原原本本的說清楚。至於他們如何想,那便是他們的事了。”
他說完,站起身來,主動走到外殿去。
這是家主近五十年來第一次離開內殿走到外殿,一衆族人再次驚訝。
可讓他們驚訝的還在後面,直到老家主把家族來歷一字一句說清楚,他們這才知道,原來一直引以爲傲的家族,竟是這樣發跡起來的。原來一起奉爲榜樣的先祖,竟是個小偷。
一時間,人們思緒混亂,從先前的自我懷疑,又陷入到了對家族的懷疑當中。
這種懷疑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有人開口說了句:“我們哪來的臉讓人家來闖陣、闖關,人家纔是正統,我們不過就是旁門左道。拿人家的東西來給人家擺陣,這不是讓人笑掉大牙麼!怪不得剛纔人家把每一關的缺失都說得清楚明白,那根本就是人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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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出了大部分族人的心聲,當然也有不服氣的,認爲呼元家族經過了這麼多年,已經自成一派,有了自己獨立的東西和創新之物,不再完完全全是從前白氏的延續了。
他們把這話說了出來,結果當場就被打了臉,還是被自己人打的——“如果真是有了自己的東西,爲什麼總堂仰仗的還是這九陣十八關?且少主和前輩兩個人聯手,佈下來的也只是毒霧不是毒瘴呢?別自己騙自己了。”
再沒有人說話了。
是啊,別再自己騙自己了,數百年呼元家族,原來就是個笑話。
白鶴染坐在尊座上,看着眼前這一幕,心中卻是在不停地思量:到底時空出了什麼樣的差錯,竟讓白家先祖到了這個地方來?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先祖沒有把這一段經歷記錄下來,流傳後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