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等我
耿笛跪在地上,老泪縱橫。自從章武七年東宮流血悲劇之後,朝中再無人見過那位聰慧的小皇孫。坊間不乏傳言,說太子嫡幼子琅琊王幷沒有死,他還活在世間,在合適的時機就會出來拯救蒼生。甚至有人說明武帝給最寵愛的小孫子留了一筆秘密寶藏,將他藏在深山裡,故而這麽多年皇帝都搜不出來。
民間說什麽的都有,朝中也有人私底下討論此事。耿笛內心裡同樣希望出現一個明主,終結常山王和尹軼琨的黑暗時代。然而耿笛自己也知道,民間那些傳言,絕大多數都是百姓不堪皇帝暴虐統治,故而編出一個虛無縹緲的皇孫形象做精神支撑。事實上,那個孩子失踪時才十三歲,這麽多年的追殺下,哪裡還能活下來呢?即便能活下來,朝不保夕,時刻籠罩在被發現的陰影下,又哪裡能讀書成材?
耿笛這次被人劫走,他猜想過許多種情形,他想過或許有人要造反,或許是某位皇子王爺想篡位,再糟糕一點是柔然人、突厥人乃至趙國人。但是耿笛怎麽也沒想到,他在那張面具下面,看到的是這樣一張美到極致的臉。
即便經年未見,可是這樣近乎超脫想像的美麗,此生不會再有第二人。耿笛至今深刻地記著他第一次見慕容檐的情形,那是在明武帝除夕年宴上,衆王孫公子、文官武將都要出席,耿笛也受邀在列。東宮的禮樂鐘鼓奏響時,同僚悄悄碰了碰耿笛衣袖,遠遠衝著人群指了一下:「那位便是琅琊王。」
耿笛抬頭,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位天之驕子。慕容檐那時才十二歲,骨架尚未長開,頎長挺拔,精緻的雌雄莫辯。習武之人對長得好看的男子多少都有偏見,可是耿笛看到慕容檐,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琅琊王美姿容,世人皆知。然而當他們看到慕容檐時就會知道,美麗的皮囊在他面前只是陪襯,那種漫不經心的殺氣,危險又美麗的氣場,才是慕容檐真正致命之處。
後來東宮的事情傳來,耿笛深深嘆息。他一度以爲,琅琊王已經死了,東宮之案平反只是衆人一厢情願的想法。天底下哪有救世主。
誰知道,竟然真的有呢。
耿笛老泪縱橫,一只手扶在耿笛的胳膊上,穩穩地將他扶起來:「將軍請起。」
耿笛隨著慕容檐的力道站起身,他垂眸看慕容檐的手,心裡不無吃驚。耿笛戎馬一生,幾乎一輩子都在軍營裡生活,什麽是真材實料什麽是花架子他再清楚不過,簡簡單單一個扶人的動作,耿笛很明顯感受到慕容檐驚人的腕力,以及胳膊上流暢有力的肌肉。
不知不覺耿笛心裡的忌憚又上一層,隱姓埋名五年,慕容檐非但在天羅地網中活了下來,還無聲無息地發展出自己的勢力,連武藝都沒有鬆懈。耿笛自問就是巔峰時期的自己也做不到如此,而慕容檐才十七歲,就已經有這樣的心性手腕。
明武帝說的沒錯,小皇孫琅琊王最肖先祖,更甚者,超於他的祖輩們。
何廣費盡口舌都沒能打動耿笛,慕容檐只是說了兩句話,扶了耿笛一下,耿笛就已經心潮澎湃,激動的眼神發光。兩人相對坐下後,耿笛擦乾眼泪,自哂笑道:「老夫失態,讓琅琊王見笑了。」
「無妨。」慕容檐淡淡說,「耿將軍一生保家衛國,苦守邊關,乃是不二功臣,結果却被間人陷害。是慕容一族對不起將軍。」
「殿下這是說什麽話。」耿笛連忙擺手推辭,「承蒙明武陛下不弃,將潼關等地托付給老夫。能爲先皇效力,乃是我耿家一門兒郎的榮幸。」
慕容檐注意到,耿笛巧妙地換了個說法,他說的是「爲先皇效力」。慕容檐笑了笑,應道:「將軍客氣,耿家滿門的貢獻我們都看在眼裡,將軍盡可放心。」
耿笛也笑,隨後問起慕容檐這幾年的經歷,兩人一來一回俱是暗話,每句話中都藏著許多機鋒。說到最後,耿笛眼含熱泪,感嘆道:「殿下小小年紀便有這等胸襟見識,老夫自愧弗如。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在天有靈,終於能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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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廣一直站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他眼神動了動,開口道:「公子成材固然是太子之所望,然,東宮和殿下身上的冤名亦是太子畢生所憾。不將這些污名洗刷乾淨,太子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
談話終於進入正題,慕容檐真身出來相見,耿笛追憶了半天先帝時期的事情,總不能是真的在叙舊。太子被老師誣陷有謀逆之心,百口莫辯之下自刎以證清白,整個東宮除了慕容檐,無一幸免。而東宮血案的元凶如今却高坐金鑾殿,肆意行樂。想要爲廢太子平反,還能怎麽平?
在座幾人對此都心知肚明,耿笛方才對另投陣營拒之千里,可是如果幕後人是慕容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耿笛見到慕容檐的那一瞬間决心就動搖了一半,現在近距離聽慕容檐談吐說話,觀慕容檐舉止行爲,耿笛剩下的那一半堅持也消弭於無形。耿笛固然想當一名忠臣良將,在史書上留一個好名聲,所以皇帝猜忌時他慨然赴死。然而耿笛能死第一次,却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試第二次。人死過一次才知活著的可貴,何况,死在那些個小人手裡,也太憋屈了。
耿笛片刻之間就算了一筆明賬,他死裡逃生,即使回去繼續效忠當今皇帝,皇帝也未必信他,到時候還會連累耿氏一大家子。相反,跟著慕容檐,能大展手脚,不必受間佞小人的氣,慕容檐本人亦是一個值得追隨的明主。最重要的是,耿笛十分懷疑,他如果不答應,恐怕今日就走不出這扇門了吧。
雙方都在不斷博弈,現在何廣捅破了最後那層窗戶紙,耿笛也拿定了最後的决心。他站起身,對著慕容檐三跪三起,這是臣子拜見君王最正式的禮儀:「臣耿笛感於殿下高義,代表耿氏一族兒郎,願追隨殿下身側,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從秘密院落出來後,何廣快走兩步追上慕容檐,含笑對慕容檐抱拳:「恭喜殿下,喜得潼關十萬兵力。」
慕容檐一直清冷疏離,聽到這裡他眼中攢出些稀薄的笑:「先生運籌帷幕,謹慎擅謀,此一役功不可沒。」
兩人對視而笑,默契地略過了這個話題。耿笛最開始遭遇危機的時候,其實慕容檐早就知道,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提前灾難消除。但是他沒有,而是任由猜忌發酵,最後耿笛不得不回京明志,幾番下獄,生死懸於一綫。慕容檐一直袖手旁觀,直到耿笛真的要遭遇危險了,才出手救下他。
畢竟沒有對比,如何能區分出昏君和明主。沒有大厦將傾,如何能力挽狂瀾。
他們這場談話進行了許久,慕容檐接到消息的時候剛過酉時,現在已經黑的看不見五指。何廣身體不好,站在風裡吹了一會,又止不住咳嗽。慕容檐讓常大將身體差得像紙片一樣的何廣送回去,自己則獨自一人,慢慢往住所走。
走進一條小巷時,身後的街道突然爆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響聲。新年已至,兒童的嬉笑聲老遠就能聽到。慕容檐下意識地停住脚步,回頭朝身後望去。
他所在之地是一片漆黑,連星光都照不進來,而幾步之遙的街外,兒童穿著大紅棉衣,到處跑著點爆竹。短短幾步的距離,竟然像是隔了一個世界。
慕容檐靜靜地看著,忽然想看看今日的月亮。等他抬起頭才想起來,今日三十,無月。
慕容檐望著深不見底的蒼穹,過了一會唇角輕輕一勾。他怎麽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呢?可是每次想她的時候,他就想看月,看風,看一切可以傳很遠的東西。萬中大概只有一次的幾率,他身邊的這陣風會拂過她的髮梢,他凝視的月亮也會照進她的眼睛。即便可能性很低很低,他也想試試。
因爲,這是他唯一可以接觸到嘉嘉的方式了。慕容檐解下自己隨身佩戴的短刀,屈指在刀刃上擊出清越的敲擊聲。
去年的現在,他剛剛爲虞清嘉挽起長髮,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再不濟,七月份的時候,他都在嘉嘉身邊,聽她唱子夜歌。
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
慕容檐在心底無聲地說,嘉嘉,等我回來。
新年來臨時,城中佛寺撞起悠長的鐘聲。伴著餘韵綿長的鐘聲,滿城烟火齊鳴。
虞清嘉坐在窗前,抬頭去看天上的烟火。烟火在她臉上投下一陣陣光暈,她的眼睛亦閃閃發光,彷彿倒映著浩瀚星辰。
僅僅是想著他的事情,虞清嘉嘴邊就忍不住露出笑意。狐狸精那麽不耐煩禮節的人,現在一定已經睡了吧。
虞清嘉手裡握著去年慕容檐爲她綰發時的那只白玉簪,朱唇輕啓,低聲唱歌。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狐狸精。」虞清嘉望著烟火,對著空無一人的室內,低聲說,「新年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不見東流水。何時複西歸。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節選自《子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