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終離
到底是中了慢性毒藥,傷了身體,老夫人哭了一會兒便昏睡過去,本就蒼老的面容更顯憔悴,原先花白的頭髮在短短三月間已盡數變成銀絲,頗有些垂死之象。趙陸離靜靜坐在牀邊守護,心中宛若刀割,痛悔難當。
待了小半個時辰,他才想起還在庫房裡忙活的葉蓁,嘴角不免掛上一抹冷笑。
此時天色已完全昏暗,屋簷上的燈籠已經點亮,被葉蓁召回的陪房還人手一盞煤油燈,將此處照得透亮,唯恐認真查賬的葉蓁看錯哪點,吃了大虧。趙望舒手裡捧著一沓賬冊,圍著她團團轉,眼裡滿是孺慕。趙純熙斜倚在門框邊,表情冷嘲。
「別忙活了,關素衣絕不會貪墨你半點東西。這些俗物她哪裡看得上?以己度人,若換成你是她,這庫房怕是早就被搬空了吧?難怪你如此緊張。」
「姐姐,你怎麼能這麼說娘親?財物經由別人之手過了一遍,難道不該好好查清楚嗎?這些都是娘親的東西,她拿回來實屬天經地義。」趙望舒立刻回嘴。
「你這蠢貨!你以為她是你親娘,就會真心對你好嗎……」趙純熙氣得渾身發抖。這三個月,她每每被葉蓁逼迫,不得不交出管家權,越發看清楚她的真面目。為了一己私利,她什麼都可以出賣,什麼都可以不顧,她根本沒有心!
「姐姐,你定是被關氏哄騙了。你看看她是如何待我的,竟讓我堂堂趙家大少爺跑去私塾進學,讓我與一幫窮小子混在一處,將來我能有什麼大出息?爹爹分明為我重金聘請了大儒呂先生,卻差點被她氣走,她這是故意把我養廢,好給她的親生兒子當墊腳石呢。她走了,咱們一家五口才能過安生日子。你說我蠢,你才是真的蠢,連好人、壞人、外人、家人都分不清。」
三個月的洗腦已足夠令趙望舒對繼母防備到骨子裡,轉而對親娘言聽計從。
趙純熙已然無語,正想甩袖離開,卻見爹爹站在昏暗角落,一雙眼眸似有無數陰霾,卻偏偏亮的驚人。他緩步走進來,溫聲詢問,「查清了嗎?可有丟了東西?」
葉蓁不甘不願地道,「暫時沒丟。」若是少了哪怕一樣,她立刻就能打上關家,撕掉關素衣那張臉皮。不知為何,她就是恨她,恨之入骨!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來查吧。你們隨我去正堂,我有話要說。」他率先離開,根本不給旁人拒絕的餘地。葉蓁衝陪房使了個眼色,這才跟過去。東西沒少,她就毀去幾件,末了再去找關素衣討要,看她怎麼交代。
正堂裡點了許多蠟燭,兩名男子五花大綁跪坐於地,聞聽腳步聲,不免驚恐回望,恰好與葉蓁對視上了。她呼吸猛然一窒,不過須臾便冷汗如瀑,濕透背衣。那苗人她未曾見過,但幕僚卻熟得不能再熟,當年若不是這人跑得快,如今早已化成枯骨了。趙陸離把他綁來,難道是知道了什麼?
葉蓁扶著門框,許久不敢入內。趙望舒見她面色不對,連忙上前攙扶,半拖半拽地將她拉進去。
趙陸離抬起半空的酒壇,灌了一大口。霍聖哲說得對,他現在確實很需要這東西。他四肢冷,血冷,但心不冷,因為他的心早就被葉蓁踐踏成齏粉了。
「我考慮了很久,該不該讓你們知道自己的母親究竟是怎樣的人。我想秘密把她送走,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在外面,又怕你們追著我詢問她的行踪,一輩子找她,念她,不得釋懷。這樣的苦楚我受夠了,不能讓你們重蹈覆轍。」濃烈的酒氣隨著他嘴唇開合在屋內蔓延。
「爹爹你在說什麼?」趙望舒滿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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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純熙則深深埋下頭去。
「我在說什麼,你姐姐想必一清二楚。」趙陸離鎖死房門,關緊窗戶,一字一句開口,「這事還得從頭說起,你們安靜聽著,不得插口。我也不想讓你們背負那些不堪的過往,卻更不願意你們被自己的親娘利用,最終死的不明不白。你若是以為她柔弱可憐,需要保護,那就大錯特錯了,論起心腸歹毒,手段陰損,魏國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隨著燭火晃動,光影變幻,當年種種被他一一道來,連同老夫人如何中毒昏迷也沒漏下。趙純熙已是滿臉麻木,趙望舒卻宛若五雷轟頂,驚魂動魄。
「不可能!爹您一定是被關氏騙了!」他轉而去拉葉蓁,催促道,「娘親,我相信你。那天我分明看見大姨母了,她活得好好的,娘親怎麼可能是她呢!」
葉蓁一面搖頭落淚一面去抱兒子,彷彿不堪忍受此等污衊。但她內心十分清楚,人證物證俱在,趙陸離怕是再也容不下她了。她那些苦心編造的謊言,也只能騙倒趙望舒而已。
「你想拿我怎樣?」她嗓音似砂石一般粗糲,「既不把我送走,便是想讓我暴病而亡?你就不怕兒子恨你?」
「暴病而亡?怎會?」趙陸離忽然笑了,「你許是不知,你最想要的,素衣已經得到了。我想讓你親眼看看那天的光景,也想知道你究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娘之前得了什麼病,你便得什麼病吧,好好在牀上躺著,趙家不缺你這口吃食。」
他猛灌一口酒,轉而去看趙望舒,語氣冰冷,「我知道你性子像足了我,眼盲心盲,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既認為葉蓁都是為了你好,她請回來的呂先生我也不辭退,她召回來的書僮我也不發賣,你就照她替你安排的路數走下去,屆時是龍是蟲,自見分曉。你一日不悔改,我便一日不會管你,免得你說我污衊葉蓁,更害了你。」
已經半醉的他看著女兒笑起來,「當初你最像葉蓁,幫著她欺瞞我,叫我落得今日這個下場。如今你竟越來越像素衣,剛強果敢,明辨是非。好,甚好!我趙家總算沒被葉蓁毀乾淨!走吧,都走吧,讓我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
他話音剛落,便有兩名跛腳的家丁推門走進來,將驚恐萬狀的葉蓁拖下去。趙望舒愣了愣,終究還是追了出去,口裡急急喊著娘親。
趙純熙如今已悔斷了腸,哽咽道,「爹爹,當年您醉酒誤了大事,如今又要重蹈覆轍嗎?您不要讓關素衣看不起您!」
這句話像重錘一般將趙陸離敲醒,又似跌落懸崖的人抓住一根藤蔓,瞬間止住了下落的衝力,免於粉身碎骨的結局。他扔掉酒壇,呢喃道,「對,你說得對。我不能叫素衣看不起。我得去洗一洗,好好睡一覺,明天去柳州談一樁買賣。我要把趙家再撐起來,府裡這些老弱殘兵,莊子上那些將士遺孤,都等著我養活呢。」
「哎,女兒扶您回去。您好生睡一晚,明日起牀便什麼都好了。」趙純熙高懸的心終於落地,眼淚潰如泉湧。原來愛上怎樣的人便會得到怎樣的回報,愛錯了唯有絕望,愛對了哪怕經歷失去,也還留存無窮無盡的勇氣。
關家。
關素衣美美吃了一頓,陪木沐和祖父繞著院子走了幾圈消食,然後跑到爹爹書房練字。
「今後你打算怎麼辦?」關父鋪開一張雪宣,狀似不經意地詢問。
「還沒想清楚,但絕對不嫁人。」
「那便回膠州陪陪你外祖和外祖母。若非你與先太后頗有淵源,又入了皇上的眼,京中怕是早已經流言滿天了。咱們再佔理,人家也會非議你看不起趙家,嫌棄趙陸離是白身,這才急著和離。你先去膠州住一段時日,等口風過了再回來。」
關素衣心中湧上一股怨氣,「莫說我並非因為這個才和離,便是嫌棄趙家門第低微又怎麼了?說別人容易,審視自己卻難。隨便叫京中哪位貴女與我換一換,看看她們能不能忍!她們愛說便說,我照舊過我的日子,怕個甚?」
關父擰眉,「你去不去膠州?呂先生前些日子發了一篇文章討伐你,說你苛待繼子,不尊師重道,將你如何遣走他,又如何將趙望舒扔進私塾的事大肆宣揚了一番。礙於你的名聲與先太后連在一塊兒,旁人不敢非議,然而心裡怎麼想,你應該清楚。你師兄受你連累,私塾裡已經沒有弟子,眼下只能喝西北風。你這耿直的性子得罪了多少人,又惹來多少非議?若不是你運氣好,有皇上出手護了一把,哪能安安穩穩地站在此處練字?早就被送到寺廟裡去了!」
關素衣怨氣頓消,連忙挽住關父解釋,「爹爹,我去膠州還不成嗎?那呂先生酗酒成癮,整天醉醺醺的,哪裡能指點弟子?女兒自問無錯,但連累了師兄倒是真的,明日就去找他賠罪!」
「罷了,你與你祖父一樣,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我也不指望你能改好,少給我闖些禍便萬幸了。皇上能護你一次,焉能護你一世?」關父眸光微閃,沉銀道,「我已給你外祖寫了信,近日就安排你啟程。」
關素衣訥訥應了,心不在焉地練了一會兒字,然後回屋睡覺,剛推開房門就被一只大手拉住,輕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