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七
接下來幾日周諶雷厲風行, 一紙急奏發往朝廷,而後便派人押解羅遠芳進京, 交給大理寺查辦。
邱時進欲哭無淚,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一夜之間愁白了頭髮。
五日之後, 眼看著這事已近塵埃落定,薛延終於向周諶遞交了名帖, 登門拜訪。自從周諶到甯安以來, 每日來拜訪的人均有許多,且邱時進還在轉圈圈籌劃著該怎麼將他的寶貝兒子救出來, 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為了不惹人嫌疑, 薛延備了禮品, 只身前往。
周諶是個記得恩情的,未忘記過往日薛家待他的好,八年未曾聯絡過, 現再見到薛延,他面色潮紅,竟還有些激動,拉著薛延的手道,「我真是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 而你現在也有了出息, 不似原來那個毛頭小子了, 真是萬幸。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也會極為高興的!」
薛延說,「我也沒想過還能遇見表舅舅,當初我還小時,祖父便道您英姿不凡,以後定是人中龍鳳,現在看來,祖父所言半點不假,果真是如此的!」
周諶朗聲笑道,「好外甥,快請坐!」
人精遇人精,說話自然是你好我好,能讓大家都舒坦的。二人見面寒暄半晌,其中七分真情三分假意,茶涼了又添過一次水,終於進到正題。
薛延將羅遠芳之事言簡意賅說了遍,只隱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周諶聽後極為震驚,皺眉問道,「那舉子竟是邱知府在外的私生子?可有證據?」
薛延搖頭道,「並無。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留下的蛛絲馬跡頗多,若真的想查的話,定是可以找的到的。」
周諶頓了頓,擺手說,「太難了。先不說時間久遠,以往與此事有關的人證物證都毀的差不多,只談論搜證的難度,便就是登天一般。邱時進是甯安的知府,手中權力可以說是翻雲覆雨,就算刑部與大理寺派人前往,他要是拒不配合,或者從中作梗,那誰也拿這事沒有辦法。」
薛延心中急躁,脫口而出道,「就連皇上也沒辦法嗎?」
周諶笑著看了他一眼,「到底年紀小,還是沉不住氣。」
他抿了口茶,緩緩道,「這事發生的時機不好,現在陛下每日忙得不知朝夕,頂多過問幾句,並不會親自操辦。你知曉前幾個月頒佈詔令,要徵收賦稅嗎?」
薛延點頭,「知曉。」
周諶說,「這是因著東瀛從海路偷襲,國庫籌集糧草,預備來年攻打東瀛。科舉舞弊自是大事,但國家安危更是,再者說,羅遠芳只是寧北一個小小的解元,不值如此費心,陛下只會將此事交給手下重臣。可邱時進與左相是故交好友,羅遠芳觸犯律法,死罪難逃,但只要將他拉出去,哢嚓一刀祭了天,剩下之事查與不查,只是左相一句話而已。你覺著,邱時進是會為了兒子捨出命去,還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犧牲一個兒子?」
薛延手指捏著杯柄,指尖泛白,沉默好一會,終於輕輕問了句,「所以,便就只能這樣了嗎?」
周諶無奈道,「薛延,朝堂之中的水,遠比你想像的要深得多。」
不知過了多久,門簾被掀開,冷風颼颼吹進來,有下人端了熱茶過來替換,薛延閉了閉酸澀的眼睛,這才緩過神。周諶也不想再於這個問題上與他多談,笑銀銀聊起了家事,「若我沒記錯的話,過了年,你便就二十一了。」
薛延應著,「難為舅舅牽掛。」
周諶「噢」了聲,又道,「這個年紀,合該娶妻生子了。」
想起這個,薛延笑中多了幾分真誠,「我也有的。」
多年未見,周諶對薛延的印象還停留在八年前,薛延還是京裡數一數二的尊貴少爺,呼風喚雨,妻子也該是達官顯貴之家的。聞言,不假思索便問了句,「娶了哪家的姑娘?」
話剛出口,他便就知曉自己說錯了,但又無法收回,一時尷尬。
薛延笑了笑,垂眸道,「我喜歡的姑娘。」
周諶一愣,隨後也撫掌笑道,「喜歡便好,喜歡便好。這次是沒機會了,以後你們可定要到京城來玩一玩,住到舅舅家裡,也好讓舅舅見一見,能讓當年的混世魔王薛延說出喜歡二字的,該是何等模樣的麗質佳人。」
薛延頷首道,「定會的。若無意外的話,我打算明年便帶阿梨回一趟京城,也好祭拜祖父爹娘。」
周諶說,「你現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他們的在天之靈也會安心的。」
又說幾句家常,薛延起身告辭。
小年前一夜,周諶離開甯安返回京城,同時也帶來了個好消息。羅遠芳罪名認定,連同收受賄賂的主考官歐陽歧一同問斬,辦案速度之快史上罕見。但邱時進仍舊好好地做著知府,半點未受牽連。
年節轉眼過去,春闈在二月,要前往京城,約需二十日行程。為了避免匆忙應考,阮言初定於正月十六啟程,到時還能在考場附近租個房子,再溫習一段時間。
上元節那日,阿梨與馮氏一起前往雲水寺,想著拜一拜文殊菩薩,再求一個平安符。
臨走前,薛延正帶著來寶在廚房給魚去鱗,碩大一條大黑魚,刮起來就像是下雪一樣,來寶不嫌腥也不嫌血,捂著眼睛在魚鱗裡頭跑來跑去,嗚嗚地叫。薛延也不管,只顧著做自己手裡的活兒,時不時吼一句「小心點別摔著!」
有些事,爹爹能帶著兒子玩得風生水起,但落在了娘親和奶奶的眼裡,就是要生氣的了。
馮氏一向縱容來寶,但這次也發了火,拽著他袖子過來在屁股上打了兩下,又瞪了薛延一眼,這才碎碎念著帶來寶回屋子換衣裳。
阿梨也不怎麼高興,抿唇與薛延道,「待會我與阿嬤去寺裡,你弄髒的地要自己掃,衣裳也得自己洗,不能次次闖禍都要我們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薛延放下手裡的刀,低笑著去拽她的手,哄著說,「別呀。」
阿梨往後躲了下,小聲說,「但是你總是這樣,帶著來寶上山下海地亂玩,他才一歲你就這麼弄,等以後長大了,豈不是真要成猴子了。你還帶著他往泥堆裡跳,拿著爆竹去炸河,衣裳髒成那個樣子,還是棉服,根本洗不了!」
薛延說,「那就扔了唄。」
阿梨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伸手搡他肩膀一下,轉身就要走,薛延低低笑著,精准勾住她小指給拽回來,用鼻尖蹭她的臉,低聲問,「真生氣了?」
阿梨本憋著,但被薛延用力吮了下唇瓣,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捂臉說,「離我遠些,一股子腥味。」
薛延挑眉,「還不是為了你洗手作羹湯。」
阿梨捧著他的臉往遠推,薛延死皮賴臉又蹭回來,兩人玩鬧一會,額上都滲出汗。薛延兩腿叉開坐著,把阿梨放在大腿上,一手摟著腰,另一只在人家耳垂上捏來捏去。
魚盆礙事,他長腿一踹給飛出了一丈遠,裡頭的水嘩啦啦灑了一地。
阿梨看得一陣無力,歪頭問,「薛延,你說,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是不是要帶著來寶變成兩只髒猴子?」
薛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上,當下反問,「不在了,你要上哪兒去?」
阿梨一滯,「這不是關鍵。」
薛延說,「這就是關鍵,你要去哪裡?你不能離開我們的,哪也不許去,去了也得我陪著,要不然就你這小身子骨,定是要被欺負的,我豈不是要心疼死。所以你就只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牢牢守著。」
阿梨說,「我不是想問這個……」
薛延摟著她耍無賴,「你說的這個如果根本不存在,這問題沒意義,我不回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久,阿梨根本辯不過薛延,等到馮氏再帶著來寶出來,爭論終於停止。薛延把她被揉亂的頭髮重新梳好,而後拍拍她的背,溫聲道,「去罷,早些回來。」
阿梨笑起來,蹲身摟著來寶親了親,又與薛延擺擺手,到門口去與馮氏上了車。
車夫揚鞭,軲轆轉起來,馬車漸行漸遠,沒一會就剩了個小點。
薛延彎身將來寶抱起來,長歎一口氣道,「就剩咱們爺倆咯,做魚去!」
那時候,薛延的心中還是平靜安和的,他本以為,那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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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寺是甯安的第一大寺,以往時候,阿梨也與馮氏來過許多次,輕車熟路。添香火錢,敬香,尋師父求平安符,又去拜了釋迦牟尼像,兩人做的不緊不慢,但也只用了一個多時辰而已。
一切都順風順水,但沒想到,剛踏出了大雄寶殿,便就碰見了邱雲妡。
羅遠芳因罪問斬,這事在明面上與邱家沒什麼牽連,但暗地裡邱雲妡所受影響卻頗大。她與這個弟弟交好多年,一直盼著他以後能出人頭地,等接掌邱家後能與她再續恩惠,可現在羅遠芳莫名其妙就死了,邱雲妡這十幾年的功夫和心血就相當於白磨了,心中的怨氣是極濃的。
再者說,拋開其中利益關係不談,羅遠芳好歹也是和她叫了那麼多年姐姐的親弟弟,血脈相連,心傷之情也是有的。
可羅遠芳的死確實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誰,邱雲妡氣不過,便就把矛頭對準了薛延。
一是因著在羅遠芳死後,甯安的解元就成了阮言初,這是薛延的親小舅子,她覺著憤憤不平。二則是因為舞弊這事的抖出歸根結底還是薛延請的那出《西廂記》,邱雲妡恨屋及烏,一腔怒火都泄到了薛家。
之前兩個月,她也不時過去織衣巷找找茬,有時候遣僕婦來,有時候乾脆親身上陣。
薛延以不變應萬變,俱都是避而不見,讓夥計笑臉相迎,好吃好喝地供著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邱雲妡連撒潑都找不著理由,好似拳頭捶在棉花上,輕飄飄使不上力,反倒憋了一肚子氣。
但無論怎樣,她與薛家的梁子是結下了,還結得顯而易見。
現看著阿梨和馮氏走出來,她眼睛一瞪,抬步就想過去刺兩句,舒舒早上被宋老夫人罵出的火兒。
但阿梨眼睛掃過她,連停留都未曾,好似看不見似的,笑盈盈地挽著馮氏的手腕就往外走。她內裡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套純白色大氅,領口處絨絨的毛邊貼著臉,一顰一笑俏麗宛若少女,而步態婉約嫻雅,多有大家風範。
薛延以往就告訴過阿梨,若是哪日倒黴碰上了邱家那個大女兒,一句話都不要說,連理都不要理。
於是阿梨便就目不斜視,與馮氏一起款款走遠了。
被忽視的羞怒,再加上女人嫉妒心作祟,邱雲妡的喉嚨裡的那股子火更旺了幾分。
旁邊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問,「夫人,咱們回家去罷?老夫人該等急了,午時還得一起吃團圓飯的。」
邱雲華狠狠瞥過去一眼,「多嘴!」說完,她眼看著阿梨與馮氏離開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又吩咐了句,「跟上。」
正月十五上元節,來雲水寺祈福的香客不在少數,整個院子裡黑壓壓擠滿了人。阿梨身子還是比一般人要弱一些,臉頰都累紅了,馮氏也有些喘,兩人便慢悠悠走到藏經樓的底下,尋了個地方坐好,歇歇腳。
邱雲妡帶著兩個小丫鬟也跟著到了這,在牆拐角的另一側坐下。
兩人離得不遠,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互相瞧不見。
藏經樓僻靜,遠離了殿內的嘈雜,許久都瞧不見一個人影,上午的陽光斜斜地擦過房檐灑下來,陰影正好落在阿梨腳尖處。阿梨輕笑一聲,探腳碾了碾那道明暗分屆的線。
馮氏瞧見,將她的帽檐往下扯了扯,無奈道,「怎麼貪玩起來了。」
阿梨說,「來寶就喜歡踩影子,我總陪著他玩,也學會了。」
馮氏頓了頓,忽而道,「你再給他添個妹妹,來寶便就不會這樣調皮了。」
阿梨訝然,偏頭去看馮氏,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臉倏地便就紅了。
她抿抿唇,低聲說,「薛延不想要。」
馮氏道,「你聽他的做什麼,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等你真的懷孕了,你再看他的樣子,怕不是要高興得躥到房頂上去。」
阿梨笑了,問,「真的會嗎?」
馮氏說,「那是自然的,兒女雙全,福氣盈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想都覺著可愛,再者說,來寶有了妹妹,長大了也不會寂寞。但話說回來,生不生還是要你們自己決定的,你們夫妻倆的事,怎樣我都覺著好。」
阿梨彎著眼去拉她的手,輕輕晃了晃,「阿嬤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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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處高高興興的,但轉角的另一端,邱雲妡快要咬碎了後槽牙。
她這次來雲水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求子。嫁到宋家已經快一年,她卻連個孩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宋家家大業大,最看重子嗣,她雖是知府之女,但無一兒半女傍身,在強勢霸道的宋老夫人面前仍舊是抬不起頭來。家中妯娌見了她,明面上不說什麼,背後卻竊笑著嘲諷,說她是不下蛋的老母雞。
再聽見阿梨與馮氏的對話,邱雲妡心中又酸又慕,指甲都要掐進手心裡,半晌沒說話。
又過了好一會,太陽已經快要升到正中央,小丫鬟怕真的會遲了飯點,再惹老夫人生氣,鼓起膽子又喚了句,「夫人,咱們回家吧?」
邱雲妡抬頭,側耳聽著那邊動靜,阿梨與馮氏也已經起身,正要往山門走。
她一言不發站起來,眯眼道,「繼續給我跟著。」
下山的路極窄,且彎曲複雜,只容兩輛車並肩通過,還都要勒著馬緩緩走。怕路上出什麼意外,薛延不僅請了一個車夫,還請了兩個僕婦跟隨,只是進寺的時候人太多,阿梨沒讓她們跟著。
車廂裡四人有說有笑,並沒有人注意到身後還有輛馬車緊緊黏在後面。
眼看著前面再轉個彎就要走上直路了,邱雲妡卻忽然出聲,命令道,「讓車夫撞上去。」
兩個丫鬟被嚇得花容失色,連忙阻止道,「夫人,盤山路兩側就是懸崖,太危險,您別衝動!」
邱雲妡說,「我又沒說要撞死她們,你就讓車夫輕輕撞一下她們車尾,嚇唬一下便就成。」
她的心裡是有盤算的,現在已經快要下山,兩側懸崖不過一丈左右,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人,再說了,只是嚇唬一下而已,出不了什麼事。且到時候她的馬車定也會受損,她還可以借此要挾薛延一番,一舉兩得。
丫鬟搖頭道,「夫人,這太危險了,咱們不能這樣做。」
邱雲妡撩開簾子瞧了瞧外頭,眼見著馬車就要轉彎,她心中著急,直接一巴掌甩到丫鬟臉上,罵道,「讓你做你就去!」
丫鬟被她的大力掀翻,後背猛地撞在車門上,車夫往前趔趄了一下,手中韁繩攥緊,馬受驚揚蹄,下一瞬便就不受控制地衝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