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菩提
府內,哭聲不絕於耳。
府外, 煙花聲震天。
這世上有人悲, 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終於回過神來, 跨過門檻, 順著記憶中熟悉的路線,踏入了院門中, 來到了屋裡。
瞧見他回來了,守在門前的丫鬟, 忙朝屋裡喊,「郎君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著說, 「娘子已經去了,郎君節哀。」
屋裡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卻是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
衛楊氏與孫氏她們都擠在一處, 吳懷翡也在看他, 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無法融入他們的悲痛中,站在門前,沒有往前,只靜靜地看著, 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靜。
他出現在門前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眾人擁擠在了一處,將牀前擋得嚴嚴實實的, 冬日的屋裡燒了炭,本就悶得厲害,人一多,空氣更顯渾濁。
瞧見他站在門口,紺青的眼無悲無喜地望向屋內,屋裡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烏髮散亂,玉色的衣擺上正往下滴著泥水,緊緊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滲出。
眾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牀上的她,嘴上同時說著些安慰的話。
衛楊氏本想責駡他兩句,但一看到他模樣,卻不好再說什麼。
他拖曳著自己的跛足,緩緩地走向了牀前,卻沒有去看躺在牀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禮地轉向了屋裡眾人,看著他們,溫和有禮地說,「我想與翠翠一起待上一會兒。」
一時間,孫氏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覷,看著他模樣,紛紛拿不定主意。
衛檀生臉上似乎沒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靜,平靜到甚至於冷漠。
孫氏看著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沒見他掉一滴眼淚,再看向牀上的少女時,眼中難免染上了幾分同情和悲切。
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青年依舊不為所動。
還是黃氏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打了圓場,「他們夫妻生前未曾見上一面,死後讓檀奴與翠娘單獨相處一會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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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的,眾人都散開,走出了屋,來到外間商討後事。
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出去,伸手將門合上,細緻地垂眸帶上鎖,做完這一切才回到了牀前,看向了躺在牀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見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確定地想,細緻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蒼白,都要冷上兩分,烏黑的發早已失去了光澤,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幾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長,鴉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極為平靜,臉上毫無痛苦與留戀之色,甚至看著看著,讓人冒出了一種她是擁抱著死亡離去的錯覺。
衛檀生脫了鞋,在她身旁靜靜地躺了下來,伸出手慢慢地梳攏她的髮絲,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裡,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與她同牀共枕,如今卻一點兒都不怕了。
他細緻地耐心地看著她,看著少女每一寸的肌膚,每一根髮絲。
她散亂的髮髻終於支撐不住,徹底散落開,那根挽發的雲紋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時碎成了兩截。
他彎腰拾起雲紋髮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發頂,但又擔心血會弄汙了她的發。她喜淨,在她懷孕時,不方便彎腰洗頭,都是他握著她的髮絲,幫她慢慢地洗乾淨。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種錯覺,她當真離開他了嗎?
瞥見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忙下牀取了筆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筆尖落在她肌膚上,從指尖起,字跡飄逸俊秀,流暢蘊藉,如飛仙環繞飛舞。
五根手指細細地寫滿了,又順著手腕往上繼續寫,又如金色的流雲橫臥,將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寫滿了經文。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據說,平日裡持誦《金剛經》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暈出了金色的墨漬,忙又伸出衣袖,揩乾淨了,繼續往下寫。
那俊麗的金色的經文,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隨著筆勢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漸褪,他眼睫低垂,凝神運筆,將經文書滿了她全身,再棄了筆,耐心地等待她蘇醒。
窗外一陣夜風吹來,她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
無法言喻的歡喜將他吞沒,他幾乎狂喜地跳起來,抱緊了她,睜大了紺青的眼,想要看個清楚。
但風停歇了,她鴉羽樣的眼睫顫了一下,又落於了平靜,她又死在了他懷裡。
手掌中傳來的刺痛,終於將他的神魂與理智喚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儘量把它們拼接完整,再重新為她戴上。
但不論他怎麼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時間,他對著自己手掌,驀地生出一陣厭惡感,不僅僅厭惡雙手,也厭惡他的跛足。
雙手和雙足似乎脫離了他的身體,生出了人臉,在扭曲著神情嘲笑著他。
他頓了一頓,摸出自己那把銀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貫穿了整只手掌。
疼痛終於使他再度清醒了過來。他拔出匕首,又摟緊了她,附上唇去親吻她,撬開她冰冷的唇齒,想要將自己的溫度和生氣渡入她口中。
但她還是沒任何反應,他收回身子,終於頹然放棄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發現,她躺得姿勢似乎歪了點,那樣睡不太舒服。她懷孕時,睡得一直不.太.安.穩。她這樣睡,明日起來脖子一定會疼。
他伸出手想幫她調整姿勢,但指尖觸及她肌膚,卻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臟肺腑,好像叫心都緊緊地皺縮成了一團。
他想搬動她往裡一些,像以前一樣,他懷抱著她入睡。
她毫無所覺地任由他擺弄,枯梅似的四肢綿軟無力地垂下來。他跪在牀上抱她往牀裡面搬的時候,少女腳踝上的裙擺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頭來,就瞧見她腳踝上緊緊地綁著條杏色的發帶,綁得緊緊的,似乎從來沒解開過,至死都沒解開過。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發帶,驀然間,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青年顫抖著手,摟著她發頂,將她整個納入自己懷抱,整個人都蜷縮在牀上,眼淚盡數落入了她脖頸中,一聲接一聲地呢喃著,「翠翠。」
「翠翠。」
青年嗚咽著,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懷中的少女卻沉默,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箍緊了她,想蹭蹭她的額頭。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著牙,像在吞咽著什麼,四肢都在抖,眼淚霎時打濕了她的衣襟,哽咽聲像在悲鳴。
她離開他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鮮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兩次,終於離開他了。
煙花再度砰砰綻開。
將下頜磕在她發頂上,青年囁嚅著唇瓣,緩緩地閉上了眼,摟著她一同入睡。
風雪長夜漫漫,他摟緊了她,便不再冷了。
沒人想到他會對她用情如此至深。
衛楊氏、孫氏,甚至吳馮氏和吳懷翡也沒想到,他會躺在牀上,靜靜地摟著她一夜。
還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發現了蹊蹺,瞧見他面色蒼白,手上的血流滿了一身,尖叫著及時找來了吳懷翡。
他收回包紮好的手,對上吳懷翡的視線。
吳懷翡本想安慰什麼,但觸及到他目光,話到嗓子眼裡,卻再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見過衛檀生這幅模樣,披髮跣足,形容癲狂。
京中那人人稱道的小菩薩,在此刻,化為了修羅惡鬼。
原來在他們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懷抱著她,衛檀生平靜無波地想。
旁人都覺得他無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慢慢地回想,他曾經殺了她,嘲諷於她,遷怒於她,斥責於她,毀約在前。
他的的確確冷情冷眼,對她一人薄情寡義。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歡鱖魚,喜歡青綠色,喜歡春日柳枝的綠。
可她現在卻在地底腐爛,冰冰冷冷的,只有她一人,會有蛆蟲親吻她的喉口,將她腐蝕殆盡。
他想要見她。
看不見她的時候,他服了藥,就解了袍裳,咬著那串冰涼的人骨佛珠,赤.身.赤果果.體地躺在地上,蜷縮著,以求慰藉。
有時候,他會突然吐出來,只是乾嘔,彎著腰嗆出眼淚,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會重新蜷縮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衛楊氏又同他說,「你與翠娘之間夫妻緣薄,但是你還有妙有,妙有年紀還小。」
對了,妙有,他還有妙有。
她曾經說過,她只是回家了。
他還不能死,他還要等她回來,她終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妙有是她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與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會回來,她一定捨不得妙有。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每日盡心盡力地照顧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嬰兒,漸漸地長大了些,也能咿呀學著說話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與他如出一轍,喜歡睜著懵懂的紺青的眼望著他,似乎對什麼都很好奇。
在她臉上,他甚至看不出一絲她曾存在的痕跡。
每日他垂眸為她穿好衣裳,黃昏時,就抱著她坐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庭院中的菩提樹,看著護花鈴,一直等著她回來。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還是沒回來。
或許,那只是路途太漫長,太遙遠了。
他平靜下來,繼續去找,繼續等待她出現。
有時候,他也會想,她是不是不願再看見他了,亦或是,她沒能回去,她當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輪回。
夜裡,他哄了妙有入睡,望著窗前如豆的燭火,數著瀟瀟的夜雨,靜靜地等它燃盡。
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
數盞燈燃盡了才是一天。
一天、兩天、三天……
三百多天過去了才是一年。
而後,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
她和從前一般殘忍,故意生下妙有,留著妙有陪伴他,叫他照顧好妙有,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他心上剖開了一個裂口,在鮮血淋漓中埋下了一顆種子,經年累月,長成了一棵參天的菩提樹。自此,菩提以他的血肉為滋養,佔據了他整顆心房。
菩提樹者,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
她使得他執念深重,苦苦追尋,不得正道,不得解脫,永墮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