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冬
惜翠起身去將燈重新點上,回到衛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 毫無睡意的模樣, 衛檀生也不再打算繼續念佛經, 而是伸手將桌上的紙面鋪展開, 偏頭笑著問, 「翠翠,我幫你畫副畫像好不好。」
他凝視著她的模樣, 好像要將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在心底。
惜翠雖然有些意外, 但她現在確實睡不著,也很好奇衛檀生他究竟能畫出什麼東西來。
然而,衛檀生根本沒打算照著她現在的樣子來畫。
「我想知曉, 」他說,「翠翠你真正的模樣。」
「真正的你,究竟是何種容貌。」
從山匪, 到高家三娘, 再到吳惜翠, 那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見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難。
她當然還記得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只是她不知道要怎麼和衛檀生描述她的長相。
「憑空畫出來太難了,」惜翠搖頭, 「就算能畫出來應該也不像我。」
衛檀生卻很固執,垂下眼簾說,「不試試怎麼知曉。」
「那你覺得本來的我, 究竟長什麼樣?」惜翠反問道。
衛檀生又是一怔,剛剛握了筆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他看向燈光下的她,不過短短數月,她好像和從前相比就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才說了一句話,又輕輕地咳嗽起來。
她現在的病容,稱不上多麼好看,唯獨一雙眼,依舊是清淩平靜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從來沒想過,真正的她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此之前也從未有過為她畫像的念頭,或許那時候他對她的愛還不夠深,或者說,還稱不上是愛。
她出生在哪兒,家裡都有什麼人,她過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連她的過去都沒興致探究。
衛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舊沒什麼變化。
在她無心之問下,衛檀生抽了一卷畫紙鋪開,第一次試著一點點勾勒出她曾經的模樣。
下筆前,他闔眸,努力壓下腦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現在的模樣,與高遺玉的容貌漸漸重合。
一個人的容貌雖會發生變化,但性子與神態卻不會有任何改變。
因為幼年曾經學過畫的緣故,青年垂眸運筆時,手腕很穩,落筆處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兩聲,好奇地看向墨色濃淡間轉出的大致輪廓,想看看在衛檀生心中她究竟長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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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數筆,簡單地勾勒出了一個倚著欄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著銀紅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帶,層層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彎嘴撓,臉色用胭脂粉襯,再籠上了一層薄粉,意態悠閒慵懶。
惜翠一看,沒忍住頓時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衛檀生擱下筆幫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氣,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畫紙。
雖然紙上的人很美,確實是尋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實際上長什麼樣根本就是差出了十萬八千里。
誤會這麼大,惜翠也不意外,畢竟她只告訴過他,她來自天.朝,這小變態誤以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樑一樣,畫出這麼一個意態嫺靜的仕女圖,也不是他的錯。
「我不長這樣。」惜翠指著紙上的人髮髻,說,「我沒有髮髻,我頭髮是捲曲的。」一邊說著,惜翠一邊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長,就這麼披散著。」
她倒是曾經留過一頭直發,但熬夜使人禿頭,卷髮好歹顯得頭髮多一點,也能柔和氣質,看上去更加溫和。所以,工作後沒多久,惜翠就去燙了個卷髮。
衛檀生目含訝然。
惜翠想了想,光說似乎也說不出什麼個所以然,便拿了支細筆,重新鋪開了一張紙,畫了個簡筆的小人。
比起斜倚欄幹的仕女,癱倒沙發的宅女,明顯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這樣了。」
說著,又在另一處空白的地上,畫上了個圈,接了個短短的四肢,「這是你。」
瞧見紙上大腦袋大眼睛的小人,衛檀生也忍不住彎唇輕笑了起來,「這倒是新奇的畫法。」
「但我何時生得這般醜了?」
她畫得確實不好看,衛檀生笑著癡纏她,「明明,這京中人都說衛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這麼醜?」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經習慣了這小變態對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憑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來不論衛檀生怎麼畫,惜翠看著紙上的人都覺得不像自己。
紙上暈出了濃重的一團墨漬,他收起仕女畫,同其他廢稿一起,團作一個團,毫無憐惜之意地丟進了廢紙簍中。
惜翠有些惋惜,「畫得好看,留著多好。」
他洗乾淨了手,聽到這話,抱緊了她,將下頜搭在她腦袋上,蹭了蹭,「但這不是你,這只是個死物。」
秋雨瀟瀟,冷親單衣。
窗前點著的一盞如豆青燈,照見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見枯荷,覺得礙眼,像是象徵著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收緊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將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罷。」
惜翠看看向衛檀生,笑道,「現在看著雖然不好看,但明年還能長出荷花。」
畢竟,死亡與新生總是相對的。
望著低伏著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時候。
當時,她和衛檀生想下山去賣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場暴雨,身上沒帶雨傘,只能慌忙摘了兩面巨大的荷葉,頂在頭頂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簷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著傘擁擁攘攘的,雨水順著傘面直落。在滿長街的傘面中,唯獨冒出了兩面圓圓的綠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天氣轉涼了,惜翠的胃口好轉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沒多久就覺得噁心反胃,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多吃些豬肝一類的菜來補血。
秋天正是鱖魚肥美的時候,她和衛檀生一起去釣了不少鱖魚,拿回府裡交由廚房煮了,一頓難得吃了一整碗的飯。
秋天過下來,她身子似乎也養好了不少。
或許只是因為有孕的緣故,她才這般衰弱。
衛檀生低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燈,滿含希冀地,緩緩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來,開春便好了。
等到開春,他就能與她一起坐在廊下,聽著護花鈴響,看著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許多時興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預產期。
生產前惜翠心裡也沒有底,畢竟古代生育條件這麼差。
衛府和吳府早早地就準備妥當,高騫也婉轉地幫忙找來了京中接生經驗豐富的穩婆,再有吳懷翡幫忙照料著,這一胎生下來倒也算順利。
各種最差的情況,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統就像給她開了金手指一樣,生產過程中竟然沒出什麼差錯。
瞧見繈褓中的嬰兒時,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時間竟然沒能接受自己這就當媽了。
這就是她和衛檀生的女兒?
她生下來的是個女兒,名字也已經定下來了,叫悅行,衛悅行。
見不是個兒子,衛楊氏雖有些遺憾,卻沒說什麼,安慰她叫她放寬心,好好養身子。
「你與檀奴還年輕,」衛楊氏笑道,「日後還有機會的。」
畢竟是自己親孫女,看著看著,衛楊氏也覺歡喜,不禁眉開眼笑地說,「你看,妙有長得多像你與檀奴。」
剛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沒張開,惜翠細細地看了,也沒看出她究竟像誰。
如衛檀生所願生下來的是個女兒,他倒是格外的歡欣與滿足。
晚上,摟著她睡覺時,親吻著她鬢髮,揚起唇角,低聲說,「翠翠,日後便是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
惜翠沒有吭聲,她只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悅行之後,她的身體開始急劇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於花期怒放後,以無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沒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場。
她其實沒多少精力去照看悅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寫的那本日記已經積攢了厚厚的幾本,有時候看著嬰兒搖牀內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陣愧疚。
惜翠不太願意衛檀生一直陪著她,只催著他多去陪陪悅行。
至於其中原因,她始終沒能下定決心與他說個清楚。
在悅行出生後沒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給她翻出了件海棠紅的新裙子,將髮髻梳得整整齊齊的。
衛檀生親自剪了不少「鬧嚷嚷」,給她戴了滿頭,悅行年紀尚小,只能別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處是爆竹聲聲,全城貼滿了大紅的春帖,懷孕的時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來了悅行,惜翠也跟著喝了點屠蘇酒,吃了點年糕和柿餅。
整個衛府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窗戶紙也糊上了福字,搬著梯子將燈籠一盞盞的換成了大紅的燈籠。
但在這除舊迎新的喜悅氣氛中,惜翠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後了。
她身體越來越虛弱,海棠紅的裙裳穿在身上,依舊是毫無生氣,反倒透著股詭異而陰沉的死氣。
劉大夫和吳懷翡來來回回好幾次,都沒有辦法。
惜翠問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吳懷翡別過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淺笑著安慰她,「哪有這回事,你剛生下悅行,身子弱,養幾天就好了。」
她半窩在衛檀生懷裡,看他給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極細,指甲蓋白中泛著紫,袖擺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鳳仙花汁,一個一個染得很仔細,但指尖卻不住地輕顫,連帶著手腕上的佛珠也在響。
惜翠伸出手,舉到頭頂前,借著窗戶外的雪光看。
十個指頭,血樣的紅,似乎染了丹蔻,就能為她添上兩分生氣似的。
惜翠倒不懼怕死亡,她死了兩次,早就不怕了,死亡於她而言是歸宿。
她終於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著,總算讓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還是不太習慣這個稱呼,頓了頓,才決心和他講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