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染沒有親自動手,她把這個機會讓給了品松。她只是接過五皇子的屍體,在劍影的幫助下一起扶到了寢殿外,一起坐到臺階上,讓五皇子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從後面看起來,就像兩個好好的人坐在臺階上看初晨第一縷微光照耀下的大雪紛飛。
雪比夜裏下得更大了,卻沒壓得住綻放的晨光,有人說這是一個好的寓意,就像郭問天二十萬大軍攻城,最終還是沒能壓得住東秦的龍氣,東秦還是在這樣一個清晨繼續威震四方。
還有人說,這一切都是天賜公主的功勞,要是沒有天賜公主,怕是皇宮現在已經易主了。
白鶴染無意聽他們說什麼,不管是誰的功勞,這一夜於她來說都是一場不願面對的悲歡離合,都是一幕終身難忘的家國大戲。
她將身邊人的手抓了起來,握在自己手裏,冰涼冰涼的,已經有些發硬。
她一點都不怕,甚至頭歪了歪,與他的頭枕在了一起。
又回想起在恰合宮時,當祕密揭開,他痛苦地問她“你早知道對不對”。是啊,她早知道,可是早知道又能如何呢?拼了命的積攢籌碼,就以爲能在最後關頭有能夠跟皇家談判的資本。可是她忘了,要談和的不只是天和帝一人,還有那滿朝文武。
天和帝是個好皇帝,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父親,他想順了她的意,想讓他們都活着。所以,車到山前,他給她開闢出一條路來,雖然苦了點,但只要走過去,就是陽光大道。
“哥,你怎麼這麼傻,爲什麼非要赴死呢?”她開口呢喃,眼淚不停地流。“只要你活着,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脫離皇家,可以遊山玩水去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定居,爲什麼一定要走這條死路呢?我明白,你是想堵住那些人的嘴,是想讓我們以後能活得好一些。可是你用自己的命來換我們好好活着,我們能活得好嗎?哥,你讓我以後該怎麼過?”
她不停地念叨着,也沒管裏頭的品松是不是已經報了仇,更不管有多少人圍着,就好像全身的力氣在這一刻都用完了一樣,只在地上坐着,一動都不動。
默語想上前勸幾句,卻在這時,德福宮門口突然闖進一個人來。那是一個小姑娘,一身青袍,一臉血淚,跑過來的路上可能是摔了跤,身上全是雪。
白鶴染看了她一眼,又喃喃地跟身邊人說:“燕語來了,她哭過了,似乎是哭壞了眼睛,流出來的眼淚都是血色的。哥,你看,這丫頭直到這一刻都還這麼執着,都還不想放棄,你讓我該怎麼同她說呀?我攔着她那麼久,可是她一頭撞到你這裏就不肯離開,到最後差點把命都搭上。你救了她一次,但這一次卻救不成了。”
說話間,白燕語已經走到了近前,似乎有些恐懼,就在臺階底下站着,不敢再往前走。
默語輕喚了聲:“三小姐。”
白燕語依然沒有反應,她只是死死盯着五皇子的屍體,像是要把這個人看到骨子裏。
眼中血淚不停地流,呼吸也不均勻,幾次都感覺像是要把自己給憋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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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能開口說話,聲音顫抖,哆哆嗦嗦地問:“是誰殺了五殿下?”
邊上有人回答:“是二皇子。”
“二皇子,他人呢?”
再有人答:“死了。”
“死了?”白燕語偏了頭,目光中閃過一瞬的遺憾。“那你們怎麼在這裏?”
這一次搭話的人是冬天雪,她告訴白燕語:“當年就是老太后設計陷害文國公跟李賢妃,所以我們要來報仇。主子說了,所有參與過這件事情的人,一個都不能留,必須都得死!”
“好,對,就是這樣,一個都不能留,統統都得死。”白燕語一邊說着一邊邁開腳步,經過白鶴染,直接走進德福宮寢殿裏。走進內殿時,正好看到品松伸出手,死死地掐住葉太后的脖子,五指越收越緊,終於牀榻上的人不再掙扎,沒了氣息。
她眼中的血淚還是在流,視線都已經開始模糊了。她有感覺,這雙眼睛好像要瞎,她很快就會成爲一個瞎子。可是她不怕,瞎就瞎吧,反正這世上也再沒有她想要看的人了,這雙眼睛長着也沒用,不如就隨他去了,全當是給他做個伴。
品松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白燕語,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驚於她臉上的那兩行血淚,終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白燕語對已經死去的葉太后很感興趣,她走上前,就站在牀榻邊上看,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卻漸漸落不到實處,看不太清了。
她問品松:“你有刀嗎?”
品松搖頭,“進宮的時候兵器都卸了。三小姐,你的眼睛……”
“沒事。”白燕語擡手揉了揉,視線又恢復了一些。
她開始四下張望,最終選中了一只燭臺。
摸索着走到燭臺邊上,用力將燭臺拿到手裏,再將上面剩下的一小截蠟燭拔下來。
拔下了蠟燭,燭臺就露出釘子一樣的長尖兒,白燕語回到牀榻前,染血的臉突然化爲羅剎鬼面一般,盡是扭曲和猙獰,盡是怒火和仇恨。
她雙手握着燭臺,燭臺尖兒一下一下地扎向老太后,就好像持着一把匕首不停地刺殺那樣,從頭戳到腳,沒有放過老太后每一寸身體。
沒有人攔着她,且不說老太后反正已經死了,就算是沒死,只憑白燕語這股子瘋狂的勁兒,也沒有人敢上前相攔。人們只是往後躲了幾步,生怕燭臺尖兒帶出來的血肉濺到身上。
但品松沒躲,他就陪着白燕語一直在牀榻邊上站着,看着白燕語瘋狂的發泄,然後在白燕語終於扎完了、也再沒力氣了之後,伸出手將人扶住。
燭臺咣啷一聲落了地,白燕語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
她想出去,想再摸一摸抱一抱那個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是一轉身,兩眼黑,什麼都看不到。她不知道該往哪走,兩只手下意識地往前伸,一點點摸索。
品松看出不對勁,趕緊問她:“三小姐,你的眼睛……”
“看不見了。”她實話實說,“你扶我一把吧,扶我出去,讓我再瞧瞧他。哪怕瞧不見,至少我可以握着他的手,這樣他走得就不會太孤單。”
血淚還在流,品松扶着她的肩,一步一步將人帶出殿外,一直到了白鶴染跟前,這纔開口對白鶴染說:“公主,三小姐的眼睛看不見了。”
白鶴染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拉她,“燕語,過來,到姐姐身邊來。”
白燕語腳底下絆了一下,直接往她那處栽了去。她將人扶住,再把一直握着的五皇子的手塞到白燕語的手中。“燕語,叫聲哥哥,送他上路。”
白燕語下意識地搖頭,“我不,我不叫!”
“你必須得叫!”白鶴染語氣堅決,“他就是我們的哥哥,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他都是。燕語,你叫一聲,叫一聲他才能安心上路,你若不叫,若不好好活着,他可就白死了。”
白燕語不懂,“姐,他爲什麼要死?”
“因爲他想我們能活得好。”她心疼這個妹妹,特別心疼,“燕語啊,這是一個死局,當年我們的父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姐姐拼了命的攢功績積功德,爲的就是能在這場災禍到來時,能夠握有更多的談和的資本。可是姐姐沒用,姐姐還是想得不夠周全,是咱們的哥哥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我們,保住了我們全家。燕語,你得記住,我們之所以能活着,是他用命換來的機會,所以你千萬不能辜負了他。”
品松也說:“是啊,三小姐,主子臨死前讓屬下回凌王府清點了財物。主子說了,凌王府所有財物都歸你,如果那座王府皇上不收回,也送給你。那些都是他給你留下的嫁妝,希望你將來尋個良人,帶着這些嫁妝一起出嫁,他會在天上一直保佑着你。”
品松抹了把眼淚,將一把鑰匙塞進白燕語手裏,“這是凌王府賬房的鑰匙,三小姐,以後凌王府就是你的了,好好活着,替主子把後面的人生走下去。”
他說到這裏,跪了下來,就跪在白燕語跟前。
“五爺沒了,從今往後三小姐就是屬下的主子,屬下願意一生追隨,替五爺守着三小姐,完成五爺最後的心願。三小姐,請受屬下一拜。”
品松三個頭認認真真地磕了下去,最後一個頭磕完時,整個人終於釋然。
是啊,天賜公主說得對,一抹脖子隨舊主而去,不是英雄好漢。死容易,活着才難,他得活着,替他的舊主守着該守的人,總不能讓舊主豁出去全副身家來保護的妹妹,以後受人欺負。五爺不在了,凌王府還是在的,就算凌王府也沒了,大不了他陪着三小姐去天賜鎮,或是另建府邸。總之新主去哪,他就去哪,他替五爺守着這個姑娘。
可是……品松又向白鶴染望去,他心裏明白,五爺真正放不下的,是這位天賜公主啊!
德福宮裏,一聲哀嚎沖天而起,悲氣四散,蔓延了整座皇宮,就連遠處的鳴鑾殿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