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阿梨沒想到,在隴縣這樣的北地荒原,她竟能值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若放在揚州城,不過是兩餐好宴,幾匹錦緞,但在這裡卻足以支撐一大家子吃好喝好地過上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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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確實有幾分好姿色,也會撫兩下琴,唱幾段曲兒,卻是不值得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婦人花如此高價買下的。在和馮氏走回家裡去的路上,阿梨戰戰兢兢,生怕從哪出偏僻角落衝出一個人,把她轉手再賣一次。
好在一直平安無事。
大燕國橫跨南北,隴縣位於最北,臨著一座綿延千里的大行山,隸屬甯北知府管轄,是寧北最偏最窮的縣。這裡百姓缺食少穿,據說每冬都要凍死或餓死一些人。
阿梨長在富庶江南,沒見過這樣的地方,甚至沒聽過。
年節剛過,蘇浙一帶已經開春,柳條綠的一片片,但隴縣還是無際的雪景,白皚皚的覆在路邊枯樹之上,擋住那絲凋零破敗氣。鞭炮的紅紙隨風飛的漫山遍野,髒的倒是很喜慶。
阿梨走的低眉順眼,將腳步聲放到最輕,不敢四下打量。
馮氏是個面善的老人,背有些佝僂,身子卻硬朗。冰天雪地裡,風吹得人頭暈腦脹,她把手搓熱了放在臉上暖了暖,關切問道,「冷不冷?」
路上就她們兩個人,阿梨知道,這話是對著她說的。
她很想答不,在這樣情況下,麻煩能少一分是一分,但實在太冷,她整個人都在風中顫,嗓子眼僵到說不出話。
等不到回應,馮氏偏頭看她,阿梨腳步頓了下,怯怯回望。
她想到了什麼,急急福身行了一禮,喚了句,「老夫人。」
馮氏忽的笑出聲,皺紋聚在臉上,顯得面色更和藹不少,「你瞧著我像是老夫人?」
她說,「咱家裡沒什麼老夫人,你叫我阿嬤就好。」
阿梨羞著,低軟應了句,「阿嬤。」
她恭順站在雪裡,脖頸垂下個嬌柔弧度,就算臉頰被凍的通紅,也掩不住膚色白嫩,妍秀眉眼。亂髮被竹簪束起,身上是件髒的看不出顏色的夾襖,氣質卻還是在的,溫雅懂禮,瞧著便就覺得乖順,是讀過書的姑娘。
「真是好孩子。」看她模樣身段,馮氏心裡湧出絲歡喜,她愛憐拉著阿梨的手,溫聲道,「再走幾步路便就到家了,阿嬤給你找幾件乾淨衣裳,再洗個澡去睡一覺,你在車上顛簸了那許久,肯定是累壞了的。」
她撫摸著阿梨瘦弱指骨,又道,「怎麼纖弱成這樣子,阿嬤給你燉碗雞蛋吃罷,熱熱的,也好取暖。」
阿梨受寵若驚,慌慌道,「阿嬤,時辰還早,不急著睡的,我也不吃雞蛋,我幫你幹活。」
馮氏說,「瞧你的手就不像是做過太多活兒的,若是我想找個幫我洗衣做飯的,何必花了五十兩買下你,去找個粗使丫頭多划算。再說,算上你我家裡也只有三張嘴,哪裡來的那些活,用不上你做那些的。」
阿梨愣怔,她微啟唇,好久才喃喃道,「……那您買我做什麼呢?」
大路已經走到盡頭,前面是鄉下小路,坑窪泥濘,有著被驢車碾過的車轍。馮氏怕阿梨摔著,攥著她腕子小心避開結冰的地方,聲音輕輕緩緩的,「我家裡,還有個少爺。」
「他叫薛延。」
從路口走到家門前,不過三四百步,馮氏粗略說了下家裡情況,阿梨認真聽著,總算聽懂。
其實也簡單,不過是鐘鳴鼎食之家遭逢巨變,不幸淪落至此而已。
燕朝現已是強弩之末,國君昏庸,西邊連年戰火,不時有城池被攻破,原本有萬貫家財之人一朝流離失所,這樣的事不算罕見。阿梨本以為,薛家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馮氏歎氣道,「樹倒猢猻散,這道理你是懂得的,薛家本泱泱大族,但分崩離析後,氣數也就盡散了。我本是大房家的奴才,做過老爺的乳母,自小瞧著少爺長大,後來老爺出獄後病死,夫人懸樑自盡,家奴紛逃,少爺也無人照顧,我不忍瞧他一直那樣放任自由下去,便就帶他回了我的隴縣老家。」
聽她這樣說,阿梨心中猛然一動,隱隱意識到馮氏買下她的目的。
「薛延性野,混且烈,自小便就如此,而在出了那檔子事後,便就更管不住了。他本不想和我回來,是我跪下來求他,他才肯的。但我到底是老了,薛延鐵了心不想學好,我勸不動他,也攔不住,他今年才十七,我卻六十了,我只怕若哪一天我撐不住了,這世上就只剩他一個人,他會走上歪路。」
馮氏抬手擦擦眼角的淚,緩了好一會,又道,「我知道他本性不壞的,以前雖也頑劣,交一群不學無術的朋友,上街喝酒,與人打架,卻也沒做出過多出格的事。後來老爺病重喝不進藥,是他跪下來親自用口含住哺進去的,夫人自盡後,他在靈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個挺好的孩子,只是差一點時間,若是以後走上正途,便就不會再讓人操那許多心了。」
阿梨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咬咬唇,從衣裳內層掏出一塊洗的乾乾淨淨的帕子遞過去,輕言道,「阿嬤,莫哭了,天這麼冷,怕凍壞了眼睛。」
馮氏駐足,輕輕摟著她貼到自己懷裡,道,「好在,阿嬤見著了你。」
阿梨默了好一會,才開口,「可是,阿嬤,我又能做什麼呢。」
「男子先成家後立業,他一個人散漫慣了,若有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家在旁守著他,或許就能收心些。我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況且他也到了該結親的年紀,薛家只剩下他,就算他再混,也不能讓這一脈斷了香火。隴縣偏荒,這裡連男人都大多白丁,何況姑娘家,再加上民風剽悍,找不到幾個和我心意的,前幾天聽說從外面送來了些年輕姑娘,我去相了相……自家孩子自家疼,別人看不上薛延,我卻當成寶貝,總之就是沒遇見讓我看中的。」
馮氏笑了,又說了次,「還好,阿嬤見著了你。」
阿梨僵著,手指在身側攥緊衣擺。在從南至北的一路上,她想過許多次她可能的結局,或是被賣至大戶人家做丫鬟,或者入青樓為娼技。她甚至在裡衣貼膚一側縫了支銀簪,想著若是後者,便就死了算了。但沒想到,會有人買她入農家,做媳婦兒。
這不是壞事情,她是走了運。
馮氏摸摸阿梨的頭髮,語調溫柔,
「他是混性子,以後還要委屈你多擔待些了。不過你別憂心,若是他欺負你了,阿嬤是站在你身邊的,不會偏了理。咱們都是可憐人,能聚在一起也是緣分,齊齊整整的,挺好的一家子,阿嬤以後拿你做親孫女兒待,好不好?」
這話說的真誠懇切,引人動容。阿梨仰著頭,喉嚨澀澀,風吹得眼瞼通紅。
她抿唇,抬起手臂用袖口抹了把眼下,用力點了點頭,
「好呢,阿嬤。」
—
薛家的位置很偏,於路的盡頭,掩映在一片白果樹之後。
雖冬季裡葉子落光,看起來有些頹靡,但也不難想到入夏之後這裡該是何等的鬱鬱蔥蔥。
旁邊兩三戶鄰家,皆是茅屋土牆,看起來低低矮矮。院子的木門未關,幾只雞鴨閒適地溜出來,在道中央踱步,阿梨被一只黑黃毛的鴨子攔住路,她沒和這樣的禽畜離得如此近過,
現看著那雙滴溜溜的黑眼睛,愣著走不動步。
馮氏推開門,回頭見她待在那裡,倒是笑了。她揮兩下手趕走那只待毛兒,拉著阿梨進屋子。
院子不大,只有緊挨的兩間屋和一個廂房,廚房擠在廂房旁邊,破破小小,窗戶也漏了,被用幾根木頭隨意地釘上去。兩間正屋的門口都用棉被擋住,用來隔風,屋裡一方窄炕,除了桌椅和一處箱櫃外,便就沒有旁的值錢東西了。
為省柴火,馮氏出門的時候沒有燒火,炕是冷的,屋裡沒比外面暖和多少。
她端了一盞短短蠟燭過來,點燃後在桌上放好,火苗跳躍,只照亮周圍一點的地方。馮氏看見阿梨傻傻站在一邊,嗔怪拉著她到炕上坐下,又拿了牀被子圍在她肩上,道,
「今日極冷,你就在這裡暖一會,我去給你燒桶水洗個澡,解解乏。至於其他的倒是不急,燒火做飯這些,阿嬤以後會慢慢教你。」
阿梨低頭看著那副藏藍色的被子,雖然舊了些,但是乾淨整潔,她虛虛地蓋在身上,怕衣裳上的塵土弄髒了被面,又含怯笑了下,道了句謝謝。
阿梨笑起的時候,唇下有兩個深深梨渦,看起來秀氣又靈動。
馮氏歡喜,又伸手捏捏她的耳垂,撫慰幾句後才出去。
沒過一會,傳來苞圷葉被燒著後的煙味兒,炕也慢慢熱起來。
阿梨盯著牆角處一盆蔫頭耷腦的君子蘭,不言不語地看了半晌,心裡想的卻是——
她就這麼來了,薛延會樂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