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噴在了秋香色金錢蟒錦緞條褥上,刺眼極了。
穆連瀟顧不上躺著,趕緊坐起身來,紅著眼眶替周氏輕輕拍著背。
他見多了血腥,別說是敵人的,自己身上的血淋淋的傷口都不會讓他皺一皺眉頭,但周氏的這一口血,彷彿把穆連瀟的心肝肺都給挖出來了似的。
杜雲蘿喚了蘇嬤嬤。
蘇嬤嬤進來一看,臉色蒼白,也顧不上多問,急匆匆去尋大夫了。
杜雲蘿倒了盞熱茶,伺候周氏漱口,又擦凈了她唇邊血跡,扶她躺下。
周氏睜大著氤氳雙眸,她張口想說些什麼,只是話語都堵在了嗓子眼裏,火辣辣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周氏氣急攻心到吐血的地步,杜雲蘿心裏也不好受。
她突然就想起了從前。
在她昏厥後又醒來時,周氏曾經說過,說她在杜雲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可這一刻,在杜雲蘿眼中,悲憤恨、各種情緒摻雜、痛苦難言的周氏,不也是年老時得知真相的她嗎?
她與周氏並非血脈相連的母女,但杜雲蘿能深切體會周氏的心情。
喪夫多年,一直以為丈夫是戰死的,從未有過半點懷疑,直到知曉真相的這一刻,所有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一下子擊垮了心防。
周氏胸口悶悶,她含淚朝穆連瀟揮了揮手,示意他躺好,莫要擔心她。
穆連瀟嗓子發苦,即便到了吐血的時候,周氏最關心的還是他的身體。
捨不得讓周氏痛苦之餘還放不下他,穆連瀟乖乖躺了回去。
杜雲蘿也沒讓外頭的人手進來伺候,拿著帕子把條褥上的血跡抹了抹。
也只能抹去一層罷了,血色浸透,回頭要整條都換了才是。
大夫很快就來了。
見周氏吐了一大口血,那大夫也極為慎重,仔細請脈,又開了調養的方子,千叮萬囑著不許周氏再費辛勞。
蘇嬤嬤送走了大夫,讓人去抓藥煎藥,進來問道:「太太,怎麼好端端地,又開始吐血了?」
杜雲蘿一怔,穆連瀟也皺緊了眉頭,什麼叫「又」?
周氏不贊同地看了蘇嬤嬤一眼,有氣無力地道:「陳年舊事了,提起來做什麼?平白惹他們兩個擔憂。」
穆連瀟見周氏不肯細說,轉頭看著蘇嬤嬤。
蘇嬤嬤話已經出口了,又覺得周氏這般瞞著也不是個事兒,道:「太太原是操勞,斷斷續續吐了一個月的血,老太君就把中饋交給了二太太,讓太太靜養。
如此養了幾年,這幾年身子雖比不上做新媳婦的時候,但好歹還算平順。
世子,太太一直沒有告訴您,是怕您擔心。」
如此一說,杜雲蘿心裏也有數了。
周氏是在穆元策死後的頭兩年,一人操持中饋,身子大損,才有了後頭的靜養。
不過,吐血這種事,畢竟是傷了底子根本,不是調養個幾年就能徹底好轉的,周氏這些年是不再吐血了,可剛才的訊息對她的打擊太過沉重,這才會一口氣屏不住,裏頭翻滾起來。
只是,周氏當初的病……
穆連瀟也是這麼想的,追問了周氏一聲。
周氏搖了搖頭:「當時請了好些大夫來看,老太君甚至想法子請了禦醫來,都說是操勞所致。」
杜雲蘿抿唇,她並不全信。
邢禦醫說過的話,依舊在她的耳邊,這種牽扯上侯門後院女眷們的爭鬥紛爭的,有幾個大夫會來蹚渾水?
就算是太醫,也多是明哲保身。
只可惜邢禦醫的腿廢了,要不然請他進京來,替周氏診一診,也好讓大夥兒安心。
周氏拍了拍穆連瀟的手,喘著氣,笑著與他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有數了。這一口血瞧著是駭人,可總比這口氣憋在心裏強。
這事體,我們心知肚明就好,老太君那裏,還是莫要透了風聲。
老太君年紀大了,我怕她一時半會兒扛不住。
連瀟,我知你恨他,我也恨,殺夫之仇,我恨不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可是,你是世子,你很快要承爵,這定遠侯府是壓在你身上的,你不能為了復仇就把侯府、把你自個兒給賠進去。
若是那樣,老侯爺和你父親在地底下都不會安生的。」
穆連瀟頷首應了。
周氏疲了,歪在引枕上,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就跟她自己說的,那一口血吐出來,心中總算沒有那麼悶悶的了,只是閉上眼睛,想起穆元策的音容笑貌,周氏的心還是一陣一陣的痛。
青梅竹馬,十幾年夫妻,周氏以為他知道穆元策的一切,可到頭來,最最要緊的事,她一直被瞞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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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元策戰死的真相,她竟是在九年後,才窺得其中一角。
若不是穆連康歸來,若不是穆連瀟身上累了戰功,也許周氏這一生都不會知道答案。
可周氏無法責怪穆堂。
穆堂的選擇是人之常情,是一個定遠侯府的忠心老僕必定會走的路。
當年在北疆,若換一個完全聽命於穆元謀的人,穆連康早已經死了。
穆堂無可奈何,回京之後不吐露一個字,也是為了這穆家滿門。
穆元謀設計,在戰場上害死了穆世遠、穆元策和穆元銘,謀危社稷的罪名足以誅九族。
不僅僅是定遠侯府,穆家族中、姻親,九族之內,一個也躲不過。
就算穆連瀟當時未滿十六歲,聖上也極有可能在盛怒之下一併處死,就算留下一條性命,流放三千裡,亦或是與女眷一起充入官宦人家為奴,這一輩子,是無法翻身的了。
周氏能讓穆連瀟在戰場上與韃子殊死相搏,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為奴為仆。
穆堂的沉默,好歹給了長房喘息的機會,給了穆連瀟長大成人的機會。
至於穆連瀟能不能抓住,能在二房的虎視眈眈之下,取得何種成就,那就跟被留在北疆雪地裡的穆連康一樣,一切都看造化。
好在,她的兒子很爭氣。
「明日裏還要進宮面聖吧?」周氏柔聲與穆連瀟道,「你背上有傷,自己當心些,能休養的時候莫要逞強。」
穆連瀟頷首。
進宮不比在家中,就算傷勢未愈,也沒有躺著進宮的道理。
周氏叮囑了幾句,讓他們夫妻先回韶熙園去,換下身上沾了些血的衣服,等晚上擺宴時,才到柏節堂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