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蘿順著吳老太君的意思,喚了秋葉進來梳洗。
等收拾妥當了,她轉頭一看,吳老太君已經睡著了。
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了羅漢牀旁,映在老人臉上,沒有添上柔和光暈,反倒是顯得吳老太君的臉色愈發枯黃。
杜雲蘿咬了咬下唇,沒讓眼淚再落下來,靜靜在一旁守了會兒,直到單嬤嬤回來,她才起身。
單嬤嬤朝杜雲蘿搖頭,兩人去了明間裡說話。
「二太太醒了,大哭了一場,叫底下人勸著在屋裏養著,鄉君過去伺候了,」單嬤嬤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二老爺還未醒,奴婢聽大夫的意思,便是醒了恐怕也不大好。」
杜雲蘿微微頷首。
單嬤嬤的目光落在杜雲蘿的肚子上,道:「夫人是雙身子,老太君眼下最記掛的就是您的肚子了,您千萬保重,府裡的事兒,總有人看著的。」
杜雲蘿苦笑。
穆連慧和父母存了間隙,可事發突然,她即便要瞞著自個兒的肚子,也必須去練氏跟前了。
且不說母女天性,二房上下,除了穆連慧,還有哪個能頂用?
穆連誠癱了,蔣玉暖還沒出小月子,都是只能躺著的命。
就算蔣玉暖要不管不顧去風毓院伺候,練氏都會把人轟回去。
蔣玉暖小產傷了身子,若養不好落下病根,將來穆連誠跟前哪還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
可單嬤嬤說得也在理,二房動彈不得了,府裡還有穆連康和穆連瀟,還有三位太太,還有莊珂,杜雲蘿仗著懷孕多歇一歇,也不會亂了套。
杜雲蘿回了韶熙園,穆連瀟得了信回來,走了一趟風毓院,穆元謀未醒,又去了兩趟柏節堂,吳老太君一直睡著。
直到用了晚飯,穆連瀟依舊不放心,又去了柏節堂,還是閉門羹。
小孩子敏銳,延哥兒知道父母情緒不好,乖乖坐在一旁,允哥兒也不似往日裏鬧騰,等奶娘來領人了,就聽話去了。
這一夜風大雨急,關著窗戶,都聽見外頭劈裡啪啦的落雨聲。
三更天時,柏節堂裡的燈點上了。
吳老太君坐起身來,以手做拳,敲了敲硬邦邦的膝蓋。
單嬤嬤一言不發,伺候老太君穿衣,又扶著老人下牀,出門前,取了一件藏青鬥篷繫上。
秋葉在前頭點了燈籠,不明不暗的,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三人走得極慢,沿著廡廊,一路走到風毓院外頭時,身上也濕了大半了。
秋葉抬手敲門,守夜的婆子罵罵咧咧裹著襖子來問,一聽是吳老太君來了,險些腳下打滑摔坐到地上去。
「我去看看元謀,不用把他媳婦吵起來。」吳老太君沉聲道。
婆子連連點頭。
書房外,青松替吳老太君開了門,單嬤嬤扶著老太君進去。
牀頭點了油燈,穆元謀已經醒了,睜眼看了老太君一眼,張嘴想說什麼,「啊」了一聲又靜了下去。
吳老太君在牀沿坐下,單嬤嬤退出去守了中屋,青松和秋葉一人守房門,一人守在窗外。
裏頭只留下兩母子。
「我猜你也該醒了,」吳老太君伸手握住了穆元謀的手,她從外頭來,手上冰冷,而穆元謀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這會兒感覺怎麼樣?身上沒什麼勁兒,嘴裏,也說不出話來了吧……」
穆元謀的眼底閃過狼狽,餘下的是痛楚,身體完全不受控制的痛楚。
吳老太君抬手,耐心又溫柔地替穆元謀整理額發,仿若她不是一只腳在棺材裏的老嫗,躺著的也不是動彈不得的中年人,就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她還是年輕婦人,他還是總角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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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老了,」吳老太君笑了,眼底溫情如水,「這些年,是你陪著娘走過來的,現在,也扶著娘走黃泉路,娘這把年紀了,沒人攙著走不動了……」
吳老太君的聲音嘶啞,穆元謀嗚嗚想說話,終是吐不出一個字,只眼淚湧出,落在了吳老太君撫在他臉頰上的手指上。
「怎麼哭了?」吳老太君低頭看指間,只可惜她已老邁,眼神不比從前,她看不清那片濕漉了,再開口時,語氣裡溫情褪去,餘下的只有悲傷,痛心疾首,「你還不想去見一見你父親兄弟?還是你知道你無顏見他們!
你做了這麼多錯事,你沒臉見,你想過我沒有?我不把你帶走,我又怎麼有臉面去見你父親,見你兄弟?見因為做錯事,在被我親手送下去前吞金的元婧?
我沒有臉見列祖列宗!」
吳老太君頂著一口氣說完,心中悶透了,重重咳嗽起來。
穆元謀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吳老太君好不容易緩過起來,沉沉看著穆元謀的眼睛,搖著頭嘆了一口氣:「其實你也準備好了,是吧?我們母子兩個,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一句「求仁得仁」讓穆元謀的身子僵硬了,他原本只是身體裡使不出力氣來,軟綿綿的,好像骨頭都被抽掉了一樣,而這一刻,是僵硬,就像是有一顆顆釘子,把他的骨節都釘在了牀板上。
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他的一切,早已經被吳老太君看穿,他知母親所有計劃,母親知他全部想法,沿著兩個人一起鋪好的路,走向盡頭。
所謂求仁得仁……
要不是穆連誠重傷而歸,要不是蔣玉暖的孩子沒有保住,今天的這個結局,的確是他一直在等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究輸得徹底。
吳老太君起身,步履蹣跚。
單嬤嬤聽見動靜,過來扶住了老太君。
主僕兩人一道出了書房,依舊是秋葉打著燈籠,慢吞吞回柏節堂去。
青松關上了房門,走到牀邊,絞了帕子替穆元謀擦了臉,才垂著手道:「都要四更了,老爺歇一會兒吧,沒多久就要天亮了。」
茫茫幾十年,餘下的也沒有幾個晨曦了。
青松吹了燈,退出去窩在了矮榻上,內室裡只余穆元謀一人,聽著外頭的風聲雨聲。
那些風雨聲離他分明很近,又實在太遠,他靜靜聽著,就如幼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