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雖年富力強,卻不深諳政務,朝中大政方針均掌握在裴沐珩這個太子手中,凡事主意裴沐珩拿,皇帝負責宣旨斡旋,荀允和則推行落地,三人配合得默契十足,僅僅三年,朝中風氣煥然一新,國力蒸蒸日上,百姓也漸漸過上富足安康的日子。
數年後的某個萬壽節,一心實現中興的皇帝看著各州縣一封封言辭華麗的賀表,心中反而不安。
“各縣百姓果真如同他們說得這般悠然自樂?”
不是皇帝不相信自己的功績,實在是他自邊關爬摸打滾出身,底下官員什麼嘴臉都見過,阿諛奉承,無良妹上者比比皆是,皇帝擔心自己一葉障目。
“這事倒也簡單。”裴沐珩答得輕鬆,“乾脆兒臣擇日帶著雲棲出京,微服私訪,打探民情,正好也瞧瞧這些新政是否推行落地。”
皇帝深以為然,“有朕與你岳丈坐鎮京城,你不必擔心。”
主意一定,裴沐珩尋了個藉口離開百官視線,悄悄帶著雲棲南下。
夫妻倆第一站抵達通州,徐雲棲去了一趟州府衙門下轄的醫署,早年跟隨老爺子遊歷四海,大抵知曉這些醫署的概況,看著五臟俱全,內裡實則分工不明,人浮於事,這一次她便循著太醫院和國醫館的經驗,將各地醫署分十三科,如大方脈、小方脈、婦人、針灸、眼、口齒、接骨、傷寒、咽喉、推拿等,隨後又分類辯症研習,等到忙完,最後會抽幾日功夫去鄉下坐診,接診方圓各鎮疑難雜症。
每到一處,少說也得耗一月光景。
從陽春三月出發,至南都金陵城時已是初秋。
金陵城外一百里有一小鎮,名喚岐□□,此地有一名老大夫,頗具名氣,曾是老爺子的故交,雲棲整頓完金陵城的醫署,便來到此地拜訪這位姓段的老醫士,段老先生曾與當年盛名天下的柳太醫也有一段師徒緣,得知柳太醫和章老爺子的那樁離奇舊案,唏噓不已,對著西州方向柳老太醫的故鄉拜了三拜。
段老醫士比起果敢膽大的老爺子,醫術更加穩紮穩打,講究精細用藥,為雲棲所崇敬,學無止境,這一次雲棲打算從段老爺子學一陣配藥調藥,便在岐□□停留一段時日,為此裴沐珩在鎮上租了一庭院。
這間庭院不大,只有兩進院子,卻精巧別致,築山依泉,盤簇曲折,頗有江南風韻,除侍衛僕從之外,此行還有銀杏和一位年輕太醫隨同,這位太醫姓韓,名小唐,也是如今太醫院副貳韓太醫的堂弟,平日徐雲棲和銀杏喚他小唐。
小唐甚有天賦,也肯鑽研,徐雲棲打算好好培養他,他年紀在銀杏之下,性情開朗,整日笑容滿面,一旦投入醫務,又換了一副模樣,變得十分專注冷靜,儼然另一個徐雲棲。
這一日徐雲棲從段老先生處坐診回來,遠遠地便聽得西跨院傳來爭吵聲。
整座宅院均供裴沐珩和徐雲棲居住,卻在西面開鑿了一小跨院,小唐便住在此處,銀杏今日來了月事,留在府上歇息,恰巧小唐奉徐雲棲之命,在調製一味六味地黃丸
的新方子,今日也沒去醫館,徐雲棲怎麼都沒料到,自己一回來,便聽得小唐與銀杏起了爭執。
“銀杏姐姐,在下曾見古籍記載過,這顆曲華草嫩葉有毒,必須擇乾淨,只留枝幹便可。”這是小唐高亮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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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端坐在錦杌上,很不客氣地教訓他,
“盡信書還不如無書,嫩葉是有毒,可我們老爺子時常用水將那嫩葉煮熟祛毒,毒水一去,剩下的嫩葉便可熬成生肌膏,頗具奇效。”
“那這味山茱萸呢,這個新方子分量與老方子分量很不一樣…”
銀杏每釋疑一處,小唐總總提出新的疑惑,銀杏耐心告破,忍不住數落他一頓,
“你可是我們家姑娘手把手教出來的,這些事兒我家姑娘都教過你吧,你是有多笨,整了這麼久還沒記住。”
小唐性情極好,笑融融任銀杏罵,“嘿嘿,太子妃殿下貴人事忙,我豈敢叨擾她,這不,只能請姐姐您多多擔待。”
銀杏一板一眼糾正他,“叫我姑姑!”
小唐才不管,一口一個姐姐,“銀杏姐姐還很年輕,我才不叫姑姑呢。”
銀杏是徐雲棲身邊第一心腹,又是國醫館兒科一脈的執掌人,在皇宮風頭無二,別說底下內侍女官,便是帝后在銀杏跟前都吃過排頭,其餘人哪個敢不敬著她,徐雲棲性子和氣,銀杏恐底下人以為雲棲好糊弄,故而入了宮後,架子拿得更大,但凡有人犯錯,都是銀杏出面訓斥,宮裡人人敬她一聲“銀杏姑姑”。
銀杏已經習慣了這個稱呼。
徐雲棲入宮後,讓銀杏主營國醫館兒科,身邊換了年輕的宮女伺候,那宮女瞧見這副景象,掩嘴輕笑,“自殿下整肅皇宮後,姑姑已許久不曾訓人,這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咋咋呼呼呢。”
徐雲棲納悶地看著二人,扶額搖頭,“這幾日他們倆都這麼吵過來的?”
宮女失笑道,“可不是?也不知為何,小唐太醫總能輕而易舉惹怒銀杏姑姑。”
又將近來小唐時不時尋藉口請教銀杏之事一說。
徐雲棲沉默了。
早在徐雲棲入宮後,便提出替銀杏尋一門好親,銀杏哭哭啼啼鬧著不肯離開她,徐雲棲自然不會拂了她的意思,此事一拖再拖,拖到銀杏如今已有二十好幾。
銀杏于徐雲棲而言,便是親姐妹一般,在她眼裡,銀杏千好萬好,配得上任何一位好郎君。
徐雲棲凝立片刻,沒有插手,回了後院。
夕陽剛落,秋寒四起,院子裡炊煙嫋嫋,這樣的畫面于徐雲棲來說並不陌生,跟隨外祖父走南闖北那些年,日日如此,只是那時沒有來處,沒有歸期,如今卻不同,京城有她記掛的家人,有她爹爹,娘親,還有兩個稚兒。
雖說有牽掛,在路上的感覺也很好,徐雲棲任何時候享受每一日每一時的怡然自得。
換下外衫,淨手淨面後,她坐在次間喝茶,一面問伺候的嬤嬤,
“殿下去了何處?回來用晚膳嗎?”
那嬤嬤回道,“回太子妃殿下的話,太子殿下今日去了常州,說是要晚些時候回來,讓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徐雲棲也就不管了,”去喚銀杏來用晚膳。”
恰巧銀杏也聽聞徐雲棲回來了,便扔下了小跨院的事來伺候徐雲棲,徐雲棲見她怒容不減,笑著問,
“這是怎麼了?誰招惹了你?”
銀杏來到她跟前的錦杌坐下,“姑娘,那個小唐太笨了,簡直是油鹽不進。”
徐雲棲意味深長看著她,笑而不語。
小唐平日在她跟前溫和謙恭,機敏能辨,到了銀杏這兒,便成了“笨木頭”。
個中緣故,徐雲棲也猜到七八分。
徐雲棲也不急著捅破窗戶紙,而是先喚銀杏用膳,晚膳過後,主僕二人消食時,徐雲棲便開門見山,
“銀杏,你想過嫁人嗎?”
銀杏對著徐雲棲猝不及防的一問,嗆了一口水,她愣愣止住步子,抬眸覷著徐雲棲,
“姑娘,您好端端的,怎麼又提這一茬,我都是做姑姑的人了,還談什麼嫁人。”
徐雲棲替她撫了撫耳邊的鬢髮,拂了拂她的發釵,銀杏今日梳了個墮馬髻,穿著件紅綾裙子,發梢還貼了幾片珠鈿,襯得模樣水嫩年輕。
“你若是真心不想嫁人,我豈會強求,只是若遇見了合適的,也不必避諱,我也實話告訴你,小唐怕是對你有意。”
銀杏一聽這話,滿臉脹得通紅,“他…怎麼會?”
徐雲棲俏皮地眨了眨眼,“你難道沒發覺,他時常尋藉口請你去跨院,又總總讓你替他答疑解惑?”
銀杏抿了抿嘴,一時無言,只是此事到底叫人害躁,銀杏俏臉一繃,“姑娘,這是沒有的事,您休得再提。”
徐雲棲也不惱,笑銀銀問,“那你呢,你覺得他如何?”
“不如何!”銀杏鼓著腮囊,喋喋不休細數小唐的不是,“又笨又纏人,年齡比我小幾歲,整日姐姐姐姐的叫,我聽得腦仁疼。”
徐雲棲失笑,
“比你小幾歲又如何,小幾歲的男人事事聽你調派,家裡你說一不二。”
“而且小唐壓根就不笨,他之所以這不會那不會,便是想尋藉口跟你親近親近呢。”
銀杏更不滿了,“那他可真是狡猾。”
徐雲棲滿臉無奈,“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銀杏隨口應付道,“喜歡內斂穩重的。”
徐雲棲點了點她額頭,“傻丫頭,小唐對著外人內斂穩重,唯獨對你才和軟俏皮,這不意味著他對你上心麼,難不成你願意整日面對一個冷冰冰的木頭?男人哪,還是溫柔可人的好。”
徐雲棲畢竟成親多年,說話很有信服力,銀杏將信將疑,
“真的嗎?”
徐雲棲篤定點頭,“當然!”
“你試著考察他一番,若實在不喜歡,我替你回絕了他。”
銀杏迷迷糊糊點了下頭。
薄暮如煙,綽綽約約籠罩在庭院,一修長挺拔的男人負手立在拐角處,沉默良久。
少頃,主僕二人消食結束,銀杏回了後院廂房歇著,徐雲棲沿著抄手遊廊往正院走,剛到廊廡下,瞥見東次間點了燈火,半開的支窗內,裴沐珩穿著一件湛色長袍坐在案後翻閱摺子。
京城的摺子每日不落抄送此處,裴沐珩筆耕不輟。
徐雲棲跨進門檻,先問了嬤嬤是否熬好去心火的秋梨水,方進了次間,她揉著酸脹的腰來到裴沐珩對面坐下,笑問道,“殿下用過晚膳了嗎?”
裴沐珩頭也沒抬,淡聲道,“用過了。”
徐雲棲不再多問,裴沐珩忙公務時全神貫注,不喜人打攪,徐雲棲也是如此,是以不再吭聲,而是歪在一旁的坐塌上看書。
不一會,嬤嬤送來秋梨水,徐雲棲喝了一盞,裴沐珩沒動,徐雲棲見狀,忍不住輕聲提醒,
“殿下,水要涼了,先喝了再繼續忙。”
半晌,裴沐珩方抬眸,眼神蓄著某種意味不明的幽黯,“涼水不好喝麼?”
“不好喝也不能喝,對身子不好。”徐雲棲鄭重勸告道,“入嘴的東西還是要軟和的好。”
裴沐珩再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對,水要溫的才好喝。”言罷抬手將那盅溫梨水飲盡。
徐雲棲雖不明白裴沐珩這話是什麼意思,卻隱隱察覺他似乎話裡有話。
初秋嗜睡,徐雲棲陪了他一會兒,漱口去塌上躺著了。
睡得正迷糊呢,隱約覺得有一只溫熱的手掌覆過來,手臂強勢地鉗住她腰身,將她摟入他懷裡耳鬢廝磨,帶繭的指腹在四處遊走撫弄,徐雲棲身子輕顫,很快軟綿綿一片。
徐雲棲以為裴沐珩想要,自然是配合他,只是兩刻鐘過後,她發現今日裴沐珩行徑卑鄙,磨人得很。
徐雲棲汗津津望著得心應手的男人,頗有些不痛快,“你怎麼了?”
裴沐珩很理所當然問,“什麼怎麼了?”
徐雲棲喉嚨頓啞。
這讓她怎麼說。
夫妻多年,徐雲棲也沒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你別折磨人!”
男人撩起唇角,似笑非笑,“不夠溫柔?”
徐雲棲忽然噎了下,面色紅中帶羞,“怎麼會,就是太溫柔了…”
徐雲棲茫然看著清俊的丈夫,語氣委委屈屈還帶著幾分納悶,“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小聲地說。
她眉眼微嗔,眼神明亮而嬌怯,活脫脫一張醉人的嬌靨,
從來不知她這般可愛。
也惹人憐愛。
但裴沐珩很沉得住氣,“還是不夠溫柔。”
徐雲棲傻眼了,“不用的…”
裴沐珩笑,抬手拂了拂她黏膩的發梢,清冽的氣息擦著她面門而過,輕輕吻了吻她眉心,“夫君還是溫柔可人的好…”
徐雲棲腦子懵了一下,如五雷轟頂,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傍晚的話被他聽到。
難怪這一夜神情怪異渾身不對勁。
徐雲棲簡直要哭,趕忙撇清自己,“不是的,殿下誤會了,我那是為了勸銀杏試著接受小唐,故意誆騙她的話。”
裴沐珩不為所動,“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歡溫柔可人的,喜歡冷冰冰的木頭了?”
這…..
徐雲棲活了半輩子,第一回這般手足無措,無論怎麼說都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我不喜歡溫柔可人,也不喜歡冷冰冰的木頭,我只喜歡殿下,你什麼樣我就喜歡什麼樣的。”
這下總該滿意了吧。
裴沐珩滿臉斯文,“可我現在就想做一位溫柔可人的夫君。”
什麼溫柔可人,簡直就是磨人的妖精。
徐雲棲氣得咬牙。
誰怕誰,雲棲也開始磨他,終於磨得裴沐珩有些受不住了,他眼神幽黯深望她,“雲棲,你不一樣了。”
他的雲棲變得俏皮了,變得會用甜言蜜語來哄騙他。
雲棲面頰如同渡了一層霓光,矜持中帶著幾分俏皮可愛,將那一絲不自知的清妹演繹到了極致。
她雖未吭聲,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似乎在問他,喜歡麼。
他當然喜歡。
他用實際行動回應她,她每根頭髮絲兒他都喜歡。